张瑾喝茶的手微微一顿。
&34;怎么了阿兄?&34;张瑜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变化,疑惑地问。
&34;没什么。&34;
他把喉间那一口茶咽了下去,平静道: “你少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那些人只会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实际真相并非如此,你且安心练武,不要轻信了。&34;
张瑜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无辜道:“我没有说我信了,我只是想跟阿兄分享这些有趣的传言。”而且,他还没来得及说是什么流言呢,兄长怎么听都没听,就断定外面说的都是假的呢?好奇怪。张瑜挠了挠头。
张瑾神色未变,垂睫望着杯中半盏茶水,又淡淡道: “是么,那就好。”
张瑜又重新兴奋起来,隔着桌面好奇地凑近,悄悄问: “阿兄,我听到那流言说,皇帝和你一起去郭府那次,皇帝对那个叫王什么的……一见钟情,然后强行把他收成男宠了,这是真的吗?&34;
张瑾: &34;…
张瑾深深地皱起眉头,冷声道: “无稽之谈。”
&34;那皇帝真的和外面传的一样,是个很风流的皇帝吗?&34;
&34;不是。&34;
——她是。
她比谁都滥情。
“那她为什么要收男宠?&34;少年不解地支着下巴,认真地思索道: “虽然她是皇帝,肯定没人敢说什么,但为什么要收一个不喜欢的男人?&34;
&34;陛下自有考量。&34;
——实际上,他也看不懂她的意思,当时见她对那罪奴心生怜意,只想发出一声嗤笑。
她会有怜意吗?
他并不认为。
他早已看穿她的技俩——擅于寻人软肋、擅于攻心威胁。就像他被威胁来对付王氏一族一样,她能费尽心机地灭了王氏一族,那么又会真的怜惜一个被她所害的罪奴吗?
张瑾认为她不会。
虽然还没有看透她到底想做什么,但他就是笃定她不会,她定然又是要利用那罪奴,即使他暂时还没有看透,那罪奴有何好利用的,但肯定也有他没有想象的价值。
一定是。
然而……
张瑾藏在袖中的右手轻轻一攥,掌心带来的疼痛依然令人战栗。
若她单纯无情、滥情、别有居心,便也罢了。偏偏又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眼前的少年好奇地支着下巴,问: “阿兄,你每天都可以看到皇帝,那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你好吗?还会像先帝那样对你吗?&34;
张瑾左手握着的茶水已经凉透。
他偏首看向外面飘摇的雨幕,一时没有回答。
因战事频繁,女帝早已下令凡涉军机政要的三品及以上大臣,入宫不必过那些流程,可直接在紫宸殿后等候召见。
兵部统筹全局,至关重要,谢安韫以政务之名求见女帝,当时还下着大雨,把守宫门的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见他冒雨而来,想必政务紧急,便并未阻拦。
谢安韫来到紫宸殿外时,邓漪将他拦住,温声道: &34;陛下此刻不便接见,谢尚书改日再来吧。&34;
谢安韫冷声质问:&34;有何不便?&34;
邓漪说: “这不是谢尚书该问的事。”
谢安韫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内官, &34;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让开!&34;
他上前一步,邓漪便随着他后退一步,依然死死地挡在他的面前,她抬起眼,双目直视着谢安韫,沉声道: “此乃紫宸殿!谢尚书慎行。”
谢安韫眯眼盯着她: &34;就凭你,敢拦我?&34;
邓漪姿态谦卑、态度却不卑不亢,平静道: “还请谢尚书配合下官,下官只听陛下之令,陛下没有下令接见您,下官也没有办法。&34;
她再次后退一步,但依然没有让开。周围把守的内禁军已经在留意此处动向。
御前行事,倘若出差错,无异于授人把柄,那些想对付他的人就等着这一刻,随时准备弹劾。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所以每次薛兆拦谢安韫的时候,他都没有继续放肆。毕竟来日方长,想要把她抓于掌心,何必急于这一时?但今日不同。
谢安韫只觉得胸腔被积压的憋胀难忍,心头火意难以舒解,简直是想杀人。
只想见她。
忍无可忍。
br /他早就忍了那么久。
他蓦地抬手推开邓漪,邓漪毕竟是女子,力量上过于悬殊,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在地。
她惊慌抬头,看到谢安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去,当即厉声道: “来人!快拦住他!”内禁军闻言,立刻要涌上前去。
谢安韫却没有看他们,而是继续快步往前走,抬手猛地推开了紧闭了殿门,却迎面撞见男子清俊的脸,
他猛地一滞。
男人站在殿中,猝然与他对视,也毫无不自在之色,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平静颔首道: “谢尚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安韫的拳头蓦地一紧,下颌绷紧。
其实他们并未很久没见,早在抄家那日,就已经见过了。
负责查抄王家的人是谢安韫,这个身上流着王氏血脉的人,冷漠地看着王家人哭喊求饶,甚至一个个亲手斩杀后患,毫不手软。
残忍又阴毒。
这昔日的小侯爷乌眸清润、容颜如无暇的白玉,只是淡淡垂袖立着,平静地看着他,在内禁军快要按住谢安韫的双肩、将他拖出去时,才淡淡开口道: “传陛下口谕,召谢尚书觐见,你们都退下罢。&34;
内禁军立刻停住,拱了拱手,就如潮水般退下了。王璟言拢袖转身, &34;谢大人,随我来吧。&34;
谢安韫盯着他的背影。
眼眸骤暗,水火交融。
这段时日,满朝都是流言蜚语。
纵使他不愿听她的那些风流韵事,也难免有只言片语传到耳朵里。
有说姜氏皇族皆风流,扯到长宁公主面首无数,却依然是个关心天下百姓的好公主;有说小皇帝对罪奴心生怜惜、一见钟情,她之所以不将王璟言纳入后宫,而是安排个内官的名头留在身边,是因为很喜欢他,想日日见着他。
很多人不理解女帝为何要留着他,文官上奏无数次,劝谏陛下不要沉溺男色,但宫禁之中,规矩森严,平时几乎没有朝臣可以看到这罪奴,女帝与王璟言究竟如何相处,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揣测。
眼前,王璟言穿的并不是内官的服饰,而是宽松的青袍,腰带也未曾束紧。
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后堂,掀开纱帐,少女困倦地靠在榻上,
似乎才睡醒,还不太清醒,王璟言看到这一幕便笑了笑,压低嗓音,温柔地说: &34;谢尚书都进来了,陛下还不起来。&34;
她并未抬眼,清淡抛出二字: “候着。”
这话是对谢安韫说的。
谢安韫站在帘外,看着风吹纱帐,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男人温柔地托着她的肩,扶她起身,随后很自然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为她穿上鞋袜。
同样的动作,谢安韫也做过。
谢安韫站着,隔帘定定地望着这一幕,双眸又沉又凉,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水色,彼时亲身经历之时有多兴奋,如今看到别人如此,便知道有多讽刺。
她施舍的,他视若珍宝。她能轻易给别人的,他求而不得。
他猛地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呼吸沉冷,手已经握得没了知觉,可是这一场爱上女帝的荒诞噩梦还是没有醒来。
&34;陛下,玩够了吗?&34;他突然冷冷问。
姜青姝没有出声,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后,是王璟言温和地替女帝道: “谢尚书慎言,什么玩够不玩够,陛下岂是容得你如此质问的。&34;
谢安韫寒声道: “我跟陛下说话,你一个罪奴插什么嘴。”“是奴多言。”
王璟言已经为天子穿好了鞋,被如此训斥,也依然温驯地跪坐在榻前,仿佛傲骨已折,完全没有从前那骄傲的小侯爷的影子。
姜青姝垂睫看了一眼王璟言,审视这不着痕迹的乖顺,轻笑道:“人人都笑璟言低贱,殊不知人人将来都可能成为他,卿说是不是?&34;
说不定,现在的王璟言,就是未来的谢安韫。
谢安韫盯着她,眼中爱恨翻涌,一字一句道:“臣和他可不一样。”
&34;的确不一样。&34;
她顿了顿,微微倾身,伸手拍了下王璟言的手臂,示意他起来,王璟言轻声说了句“多谢陛下”,便不再卑微地跪坐在那儿,而是垂首站到一边。
她又继续瞥向面色更阴沉的谢安韫,悠然道: “谢卿若是做了罪奴,肯定没有璟言这么恭顺又贴心,便是主动要给朕做玩物,那也定然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34;
这话就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美
人明明在望着他,笑意清浅,长又得那么好看,一举一动都令他挪不开眼,但谢安韫此刻盯着她的目光却怨恨不甘极了。
他说: “陛下说笑了,臣才不会有那一日,臣是什么人,陛下还不了解吗?”他是疯子。困兽在笼子里挣扎,要把囚他的人都撕成碎片,然而也将自己撕咬得鲜血淋漓。
不忠不义的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他也从来不惧会有什么可怕的结局。
他只是含恨盯着她,又上前一步,双手握拳,竭力压抑着冲动,冷静道: “让他出去,臣有话单独对陛下说。&34;
&34;朕没有话对你说。&34;
&34;陛下在心虚什么?&34;
&34;朕没有心虚。&34;
“那就让他出去!”
谢安韫的嗓音竭力压抑着疯狂,额角青筋跳动,而他的眼前,一行字正在迅速闪动。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他的忠诚其实早就已经是最低值了,不管怎么减,也依然还是-100,然而不断刷新的提示挡住他狠戾的眼睛,扭曲得令人汗毛倒竖。
像是恨不得把她活吃了。
姜青姝知道,她现在不能单独见他。谢安韫此刻极有可能杀了她。没开玩笑。
这种疯子根本不怕死,而且还是死都要拖着所有人陪葬的类型,他的数据本就最容易弑君,之前他总是被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吊住,然而遇见阿奚之后,他就已经要发疯了。
早在昨天,姜青姝就有了心理准备。
首先是,以御史大夫宋覃为首的一众文臣,弹劾兵部尚书谢安韫当街打人。随后,她查看了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听到茶楼有人在聊女帝的风流韵事,愤怒之下命令侍从把他们拖出去殴打。】是因为她啊。
【江湖侠客张瑜正在茶楼听八卦,突然看见兵部尚书谢安韫派人殴打百姓,出手相助。】
【兵部尚书谢安韫看到江湖侠客张瑜手中的佩剑,认出这是开国女帝
所用的莹雪剑,大为吃惊,质问来历。】
【江湖侠客张瑜拒绝出示兵器,与兵部尚书谢安韫发生了口角,对谢安韫产生杀心。】当时的姜青姝: &34;…&34;
她家阿奚这么善良好脾气的一个人,也就只有谢安韫这厮能让他想当街了结他了。好在,京兆府尹及时赶来,制止了此事。
姜青姝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掉马了,不过,实时接下来并未刷新阿奚的异常动向,所以她初步断定,阿奚还不知道。
以他的性子,要是知道,闯皇宫都干得出来。
这也是她赠剑给他的原因——当初在河边,阿奚亲口对她说,他愿意闯皇宫逼皇帝收回赐婚圣旨,也正是这样的话,让她预示到了未来阿奚可能真会做这样的事,这才将莹雪剑赐给他。
既然或早或晚,他都会知道真相,那她便也提前做个准备吧,为那少年的坦荡正直,也为他日复一日地为她写信。
见莹雪剑,如见天子。
宫中禁军不得贸然射杀。
如果某一日,他因得知真相而要闯皇宫见她,她也会赦免他私闯皇宫之罪。不过也仅限于阿奚了,除了阿奚以外,任何人都别想放肆。一个时辰前,实时再次刷新——
【兵部尚书谢安韫得知了江湖侠客张瑜的身份,认为自己被女帝欺骗了许久,愤怒和悲伤席卷着他,决定入宫当面质问。】
谢安韫知道了。
愤怒和悲伤?有什么好愤怒和悲伤的呢?她本来就不属于他,她想对谁好、和谁走得近,都是她的自由不是吗?不过或许也恰是如此,他才那么想夺她的帝位,将她永远囚禁起来吧。
她瞧着眼前男人精致俊美、却阴鸷愤怒的脸,觉得好笑。&34;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没有必要问,朕也给不了你什么回答。&34;
&34;陛下喜欢他?&34;
“还行。”
“那臣呢?”
&34;不喜欢。&34;
&34;他不知道剑的来历,陛下这么激怒臣,就不怕臣告诉他?&34;他双眸泛红,咬牙问。她淡淡反问: “哦,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阿奚知道又如何?
她抬手
掩唇,因为刚睡醒,还有点困困的,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才道: “你可以去试试,不过,可要带够高手,小心他杀了你。&34;
又是这样。她又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谢安韫最恨的就是她这副慢条斯理、心安理得的样子,明明罪魁祸首是她,可她永远摆出这一副姿态,衬得他好像是在幼稚地胡闹。
他眸底火起雪融,水色晃动,映着宫室内排列的十二铜灯,恍如一滴泪光。
但他的神色依然凶狠而冰冷,似乎是用以强撑着瓦解崩溃的心,嘲笑道: “呵,陛下真是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已经这么多次了,臣果然不能对你抱有什么期待。&34;
姜青姝:
哈?
他还对她抱有什么期待啊?
她一时无言,扬起脸探究地望着他,然而谢安韫已经偏过头去,防止她看见自己眼角流泪的可笑样子。
他闭了闭目,那张冰冷的脸再也没透出过温情,只狠戾道:&34;陛下,臣真是后悔喜欢了你。&34;
然而,困兽犹斗。
他已经挣脱不出来了。
姜青姝觉得他现在很不对劲,她真的很想说你冷静冷静,现在禁军都在外面守着,随时能冲进来,虽然他现在动手的话她就有借口抄谢家了,但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她也不是故意要气他的。
她就是不喜欢他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种事怎么可以勉强,他与其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还不如去找喜欢他、会对他好的人。
何必呢。
姜青姝其实很费解。
每次她一有什么事,他比任何人的反应都来得强烈,其实真的没必要,他要是不这么恋爱脑,她抄王家也不会这么顺利。
她在警惕他突然冲过来要杀她,谢安韫上前一步,她立刻绷紧了脊背,他盯着她的脸,像是恨不得把她这副样子烙印进骨头里,随后转身说: “臣告退。”
他就这么走了。
只是背影看起来很是萧索狼狈,许是因为他冒雨而来,官服上还是未干的水渍。冒雨而来,报恨而归。
大雨滂沱,拍打在男人俊挺的面颊上,冲刷过了一切痕迹。雨霁之时,同一时刻,清净的素雅小院内,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
弟弟问女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兄长沉默很久,才缓慢地开口说: “陛下无情擅权,比之先帝,谋略虽少,却擅伪装,绝非善类。&34;
少年似懂非懂,关切道: &34;那阿兄要小心,我听说朝堂危机四伏,你更要小心。&34;
尤其是不要再那样徒手握匕首,不要命的护驾了。
兄长不会武功,就算身体强健,阿奚也很担心他,如果那不是高不可攀的皇帝,他说不定真气得要闯皇宫出出气。
反正女帝也不是什么好人,阿奚猜的。
张瑾受伤的掌心还在隐隐发疼,他微阖双目,轻轻应了一声, &34;不必担心。&34;
“我就知道,这个皇帝肯定不怎么样。”
少年聊了许久,最终笑着弯起一双漂亮的眸子,非常骄傲地得出一个结论: “果然我的七娘才是最好的。&34;
呵,是吗?你的七娘骗了你啊,傻孩子。
这傻孩子,整天恨不得抱着七娘送给他的剑睡觉,一天写书信七八封,即使心爱的女子迟迟不来见他,他也可以自我安慰说是她不方便、她太忙了,然后继续开心地傻等下去。
他从来不会以最坏的角度去想他的七娘。
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 “我既然都喜欢她了,当然是要完完全全地信任她,如果我对她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我何必喜欢她?&34;
天真的理由。
偏偏这样坦荡的话,张瑾一辈子也说不出来。张瑾偏首看向外面飘摇的雨幕,一时之间心绪起伏,烦躁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