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离开后不久,姜青姝便收到了谢临自戕的消息。
她怔了怔,没想到裴朔所说的办法,竟然是这个。
谢安韫谋逆,谢临竟然会选择以死谢罪,以向她表明自己并无谋逆之心。
谢临虽在朝中培植了不少门生和党羽,可终究是她的老师,也曾传授了她不少学识。
在她与谢安韫的事情上,他至始至终是偏向她的。
三朝元老,天子之师,曾受先帝倚重,如今却被其子连累不能安享晚年,死得如此悲凉,实在是令人唏嘘。
裴朔也过于大胆了。
谢临能在他的说动下自戕,大抵是裴朔以她的名义许诺了什么,事先还没和她知会。姜青姝真是不知道是谁借给裴朔的胆子,连这样的办法都能想得出来,还真敢做,她砍了裴朔的脑袋也不为过。
但,姜青姝也明白,裴朔的确是在为她考虑。
谢临之死,不仅有利于当时,对她后续也有好处——谋逆虽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谢临却一直以来以君子德行而受人敬重,又曾对江山社稷有功,是她的老师,本朝极为注重尊师重道,如今登基不满两年的她,该如何处置自己的老师,实在是一大难题。
谢临自戕,则省了这些难题,她可以放过一部分谢氏子弟,以此彰显自己的大度仁德,甚至会让天下人对自己产生仁君的印象。
她自认为,还称不上什么仁慈贤德之君。
帝王心术罢了。
她本也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在正常环境下平安长大的女孩子,但融入这个世界、身处这个位置太久了,便也开始习惯于算计每一条人命,有时心里排斥,却不得不做。
姜青姝望着天空,闭了闭眼。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很多人是无辜的?可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帝王想要维护皇权统治,所杀的每一个人,并非都是因为他们该死,也许是为了杀一儆百,为了让他们的鲜血震慑朝纲、树立君威。
她没有对侍从说明对谢氏一族的态度,而是想起了另一个人,淡淡吩咐道:“好好厚葬王璟言,他护驾有功,待朕回宫以后,会除了他的奴籍,再善待他的家人。”
秋月倾身道:“是,臣这就去安排。”
如此,王璟言大概就可以瞑目了。
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令他备受□□折磨的罪奴身份,以清白之身,体面地离开,他所欠她的两条命,至此也全部都还清了。
姜青姝静静地站在原地,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朱漆大柱,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戚容担忧道:“陛下去休息一下吧,断不可劳累过度,君后这儿l,臣会时刻守着的。”
姜青姝摇头:“不必。”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谋反刚刚平息,人心尚未得到安定,百官还没有得到安抚,眼下才是最需要她忙碌的时候。
很快,那些听闻君后遇刺消息而赶来赵家子弟,就已经守
候在了莱漳宫外。
有人在哭,有人担忧不已,有人在向宫人打听里面的情况。
姜青姝沉默片刻,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
“陛下!”
赵德成一看见女帝的身影,便带着赵家子弟猛地朝她跪了下来。
赵德成神色悲痛而担忧,伏在地上道:“臣已经听闻君后之事,臣那侄儿l这些年身体不好,也不见好转,如今好不容易怀有皇嗣可以为陛下延绵国祚,却不曾想遭受如此歹毒的暗算……臣实在是心痛……”
一群人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卿快请起。”
姜青姝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抬起双手,亲自拖住赵德成的手臂,要将他扶起来。
赵德成却抗拒着她的力道,迟迟不肯起来,只跪在地上俯首恳切道:“陛下!我赵氏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臣的二弟、殿下的父亲,尚还在西北征战,君后在陛下身边四年,这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是一心为陛下打算。”
“先前殿下召见谢安韫,是提前察觉到蹊跷,想要劝说此人收手,可不曾想却遭到如此毒害,这些都是为了陛下。陛下……谢氏一族却害得君后如此凄惨,还请陛下一定要为君后主持公道!”
姜青姝眼神微寒。
谋逆弑君,要怎么处置,其实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但赵德成这样恳求,只怕是听说了谢临自戕的事。
顺便想用赵玉珩这次的遭遇,表明赵家对她的牺牲,博取她对赵氏一族的愧疚和同情?
姜青姝微微垂睫,嗓音很轻:“爱卿方才说……君后是提前察觉到蹊跷?”
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只知道谢安韫在谋反之前故意去毒害了君后,并不知道是君后主动逼反谢安韫。
包括女帝,在赵德成眼里,她也应该不知道。
赵德成听到她问及,便顺势道:“陛下,臣不敢欺瞒陛下……君后早已觉得这南苑有蹊跷,担心陛下的安危,这才不顾臣的劝阻执意要见谢安韫!臣实在是有罪,臣如今回想起来,若当时竭力阻止,也不会发生如此意外……”
他说完,眼前的小皇帝沉默了很久。
赵德成纵使垂着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陛下托着他的手在轻微颤抖,许久后,他听到她强行压抑难过的声音,“原来如此……他都是为了朕……”
小皇帝似乎一下子悲伤起来,嗓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清晰的哭腔,连扶起赵德成都没了力气,还在强装着镇定。
“朕明白了……这一次,多亏了赵卿与君后……”
其实事先,赵玉珩对赵德成说过,就算叛乱平息,也不要将他们之间的计划告诉皇帝。
不管他牺牲了什么,赵德成做了什么,事先又商量了什么,都不要透露一丝一毫,让皇帝认为赵家只是在尽忠职守就好了。
赵德成到底不甘心。
明明可以诞下皇嗣,若是继承血脉的皇太女,今后的朝局将翻天覆
地,哪怕只是个皇子,那也是陛下如今唯一的儿l子,是皇长子,对赵家来说依然是一大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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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可以趁此机会,博取女帝的赵家的愧疚。
赵德成没有听赵玉珩的。
他对女帝说这样的话,其实心里也很紧张,怕弄巧成拙,一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嗓音,心里的巨石这才落下。
他抬头,清楚地看到小皇帝通红的眼睛。
看来奏效了。
他连忙垂头,低声说:“臣知道陛下对君后情深义重,陛下还要注重龙体,勿要太悲伤……”
她哑声道:“起来罢,谁伤害了君后和朕的皇嗣,朕绝不会放过。”
赵德成这才起身,“谢陛下。”
秋日寒凉,姜青姝立在长阶上,面朝凛冽的冷风,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被风吹得有些干了,其实难过是真的难过,只是在赵家人跟前故意哭出来的泪,到底还是令她的心冷了几分。
她似乎明白,赵玉珩为何一定要这样选择了。
后来,姜青姝便一边在安定大局,一边等待张瑜带着娄平赶来。
她命人收殓了谢临,控制谢家及其有关的所有人,亲自去安抚了宗室皇亲,又在姚启的陪同下,去探望这次因保护她而受伤的武将们,并拟旨抚恤那些阵亡士兵的亲人。
君主的存在,总有安定人心的作用,现在人心未定,所以她必须要在。
她一边在忙碌,一边让戚容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向她汇报一次君后的情况。
裴朔却对她说:“臣想知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打算?臣斗胆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真的下定决心要保君后吗?”
她沉默。
“你也觉得朕不该留他。”
“臣相信陛下明白臣的意思。”
“朕明白。”姜青姝微微颔首,平静道:“人的野心,总是会随着手中握着东西越多而增长,赵氏日后,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谢家,但今日这样的谋反,朕不会再让它再发生第二次了。”
她冷静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选择理智。
裴朔知道,陛下向来心软仁慈,必然会很难过,刚刚得知君后出事时,裴朔心中也是感慨唏嘘万分,前世他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每一个人皆在各自谋算,唯有君后赵玉珩,孑然一身、毫无所求,真正算得上是行走于世、问心无愧的君子。
他对得起任何人,对得起女帝,对得起家族,亦对得起国家百姓。
裴朔很钦佩此人。
被迫做选择,对于还这么年轻的陛下而言,或许也是成长为帝王所必须要经历的,裴朔看着她被烛火笼罩着的侧颜,头一次想好好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开口。
窗外月色如练,殿中寂静无声。
姜青姝静静坐着,倾听着窗外细碎的风声,任凭寒意一点点漫上衣角,时间在每个呼吸间飞快
()流逝,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对裴朔道:“裴卿,帮朕,朕要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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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朔抬起双手,对着她倾身一拜。
他没有问是什么忙,但只要是她开口,他便会做。
……
随后不久,女帝召见了许屏,似是问话。
到了后半夜,子时三刻,前去京城寻人的张瑜还没有回来,君后的情况突然开始直转急下。
莱漳宫哗啦啦跪了许多人,女帝一夜未眠,披着夜色匆匆赶到莱漳宫时,几乎已经摇摇欲坠,只是被秋月搀着,以许屏为首的宫人们整整齐齐地跪在外面,神色哀痛,泣不成声。
女帝强忍着悲痛,下令让所有人退离这里,不许打搅。
除了许屏、秋月等人,莱漳宫周围被千牛卫包围住,无人再能靠近。
所有人隐隐约约都明白,大概君后这一次真的挺不住了,帝后伉俪情深,分明几日前他们尚在如胶似漆、说说笑笑,如今却要做最残忍的离别。
陛下是要见君后最后一面,亲自与他诀别。
少年夫妻,成婚不过四年,本来还应该有大把大把在一起的时间,偏生上天让最残忍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天人永别。
那一夜尤为漫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永远记得这一日。
当第一缕霞光自天边冲起时,天光普照大地,万物再次再次从沉睡中复苏,生机勃勃,风中残留的最后一丝血腥气彻底在阳光中消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莱漳宫中,却响起了一声令人心悸的呼唤。
秋月跪在宫门外,悲痛高呼:“君后薨逝——”
君后薨逝。
所闻之人,无不哀恸。
女帝过于悲痛,在莱漳殿中抱着君后的尸身泣不成声、久久未出,她不许任何人进来,也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打破寂静,唯恐打扰帝后最后的独处。
想要为君后料理遗容的宫人入殿不得,悉数守在外面,南苑之中的文武官员也悉数跪在外面,恳求皇帝注意龙体、节哀顺变。
然而女帝始终未曾露面。
她不吃不喝,只是在殿中守着君后的遗体。
两方就这样僵持了整整一日,直到当日深夜,皇帝终于传唤御前亲信的宫人入内,她不愿意假手于任何人,执意亲自为君后整理遗容,用情至深,令见者纷纷感动不已。
是以,也无人看到君后的遗容。
实际上,子时一刻,姜青姝下令千牛卫把守莱漳宫外时,便早已让忠诚度被刷满的梅浩南做掩护,由许屏里应外合,将君后转移到了南苑内其他空置的宫室内。
子时一刻之前,张瑜早已带着神医娄平匆匆赶到。
耽误了半日的施救,近乎是在与上天争抢这一条性命,娄平一路上被马颠得呕吐不已,还未缓过神来,便被裴朔在南苑外截住——早在当初查大理寺案时,裴朔就与张瑜有过一面之缘,张瑜知道他是女帝
()的人。
随后,裴朔带着一干人匆匆将娄平架走,给他换上了宫人的衣服,再将娄平暗中带到了另一处宫殿里,戚容作为助手等候多时,娄平立刻与她展开施救。
这世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或许早已放弃,可姜青姝始终还愿意抱着一丝希望,去争取不要这个凄惨的结局。
既然被幽禁深宫的君后注定要消失,那么,她就让从前那个骄傲肆意的赵三郎活下来。
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对赵玉珩而言最好的结局。
可这是一场赌。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姜青姝已经两夜未眠,一直静静地守在屏风外。
烛火煌煌,药味弥漫满殿,少女两夜未眠的容颜满是疲倦,似乎仅靠一丝意志强撑着,才让自己没有倒下。
直到第二日将近子时,一道呼喊声才打破寂静。
“陛下!”
许屏急急忙忙冲了出来,一把跪倒在她跟前,姜青姝霍然睁眼,死死地盯着她,浑身血液逆流,“他……怎么样?”
许屏又哭又笑,“恭喜陛下!殿下的性命终于是保住了,神医……神医果真是医术高超……”
保住了……
真的保住了。
姜青姝瞬间好似心脏被扯住一般,半晌才喘过气来,浑身霎时好像卸了力气一般,伸手扶住墙壁。
“好。”
她点了点头,立刻就拖着沉重的身子,要立刻进去。
“陛下,还有……”
许屏跪在她身后,望着她道:“……还有皇嗣。”
姜青姝霎时定住,猛地回头。
“你说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复又问了一遍。
许屏低声道:“皇嗣也平安降生了,只是……只是早产才不满八个月,还很虚弱,连哭都不会哭……娄大夫还在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