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瑾背影一僵。
乍然听到这样的话,宛若刀斧猛地剖开心脏,竟让他产生了一丝说不上来的慌乱,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不该知道的。
他不该知道那件事。
那天晚上,知情的人有好几个,但唯一可能说出去的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说被堵在宫门的谢安韫、在外面守了一整夜的赵玉珩。
而这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
至于剩下的人,张瑾都有把握让他们全部闭嘴,没有人敢说一个字。
谁会知道他张瑾和皇帝有过荒唐一夜?阿奚又能从谁的口中知道呢?他没有机会再知道了,而女帝在乎阿奚的感受,更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件事,这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那么,他就当做没有那件事,从前阿奚不在,他和女帝偶尔拌嘴时还会重提那事,如今阿奚来了,他们更该心照不宣,假装什么都没有。
本该是这样。
但心虚之人,听什么话都觉得另有深意,弟弟的一句“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喜欢七娘”,便已经足够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以为他是在问“你是不是也喜欢七娘,所以才不想让我喜欢七娘”。
张瑾没有说话。
冷风吹动象征正一品的官服衣摆,日光斜斜投落,拉出一道寒冽的影子。
身后的少年上前几步,继续分析兄长的想法:“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喜欢七娘,后来你松口了,我以为你是愿意我和七娘在一起了,但其实,你心里也一点也不情愿,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吧。”
“因为我太喜欢她,所以你明明不想答应,却又怕我难过,才让七娘偶尔来见见我、哄哄我,这样拖延时间。你每次替我送信给七娘,其实也很勉强吧,只不过……从小到大,你都不忍心拒绝我。”
张瑜绕到了他的面前来,少年已经和兄长一般高了,和他对视着。
“阿兄你和七娘朝夕相处,不会不比我更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若我觉得她有五分好,或许你能看到的是八分好,你总说她不好,可你若真心觉得她那么不好,你又怎么会时而同意我和她在一起,时而又不想让我陪她,这么态度飘忽、犹豫不决。”
这少年字字诛心。
寻常人家的兄弟,即使朝夕相处、从不分离,也未必有像他们这么深厚的感情,但偏偏就是因为过于信任,连弟弟揣测哥哥的想法都变得如此简单。
张瑾为这个弟弟抛弃了一切。
就算他张瑾有所求、有所爱,他也认为自己的这些都不重要,他孓然一身到了这般年纪,前半生没有,后半生也不需要拥有什么。
只有阿奚才需要。
就算张瑾对女帝有感觉,他也会抛弃这微不足道的感情。
但为求安心,他总是告诫自己她不好,随后又将她的不够好,作为阻止阿奚的理由,却被眼前的少年驳了个彻底。
张瑾不知道说
什么好。
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所以,你自己已经做了决定,不需要我来应允你什么。”
少年闻言,微微笑了,认真道:“我想得很清楚了,既然喜欢,为什么要藏着掖着?这并非见不得人。如果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那才可笑。”
“……”
张瑾觉得这话又像一根刺,扎到心里去了。
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移目看着一侧,平静道:“好,但你必须知道,她快要纳别人入宫了。”
不管张瑜留不留在她身边,这已经是定局,朝中已有很多人在暗中挑选适龄的少年。
并且,绝非只有一个。
当初君后在时,朝臣们也在逼着女帝再多纳几个,不过被君后有孕的事给堵回去了,现在这事已经避不开了。
张瑜怔了怔,垂眼道:“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的。
七娘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张瑾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其实,若是弟弟再任性胡闹些,干脆坚决地对他说:“阿兄,我想要君后之位,我想要独占她,你能不能帮帮我”,尽管张瑾很不赞同,但或许真架不住软磨硬泡,想办法替他实现。
但他也不对兄长提要求,自己心里藏着事。
兄弟俩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这少年突然说:“阿兄,我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今天跟你一起回去吃晚饭吧。”
“好。”
张瑾面色稍霁,抬手拂去张瑜肩膀上的落叶,“正好,家里每天都备了你爱吃的红烧鲟鱼,好些日子没吃了罢?”
少年扬唇一笑,“我就知道,从小到大,就属阿兄最疼我!就算我瞎胡闹,阿兄也从来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张瑾也不禁笑了,“也是把你惯坏了……走罢。”
“好嘞。”
……
后来几日,姜青姝收到了北方传来的军报。
是捷报。
平北大将军段骁大破敌军,将敌军主帅斩杀,敌军溃逃,其率兵乘胜追击,一路把对方赶到了二十里外的沙漠里。
而曹裕之子,企图在后方与漠北里应外合拿下燕州城,却被霍凌率三千人围堵后方。
明明霍凌只带了五千人马,却因提前伪造辎重车辙痕迹,让对方误以为有数万大军等候在此埋伏,吓得慌不择路地撤退,却中途被困于埋伏好的深沟,死于乱箭之中。
霍凌又斩其首级,将其首级交给主帅赵德元。
赵德元将这首级扔在幽州城门外,令曹裕亲眼看到其子的首级,又大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尔等继续反抗天子,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曹裕勃然大怒,军心大乱。
姜青姝看到军报时,整个人从御座上起身,连连道了好几声“好”,裴朔见她如今高兴,不禁笑道:“曹裕在当地根基深厚,人马粮草充足,恐怕还能坚持一段时日,但按照如今局势发展下去,其败局已定。”
姜青姝一边按着眉心,一边笑叹道:“朕倒是没想到,捷报传来的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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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选对了霍凌。
说到霍凌,那小子之前在她身边时,总是一副安静腼腆的样子,以致于姜青姝老是忘记他的军事属性,差点没用他。
姜青姝沉吟着,看向身边的邓漪:“去送一些金银绸缎去赵府,告知其捷报,便说是朕重赏。”
“是。”
“还有……”姜青姝看向裴朔,“朕记得,此番谢氏抄家之后,京兆府的录事参军一职,还有空缺。”
裴朔听她一问,便立刻知道她想做什么。
上上任京兆尹做了不到一年,就因为徇私包庇王楷欺压百姓而被罢官,新任京兆尹李巡倒是圆滑了不少,但也因为过于圆滑了,上次谢安韫派人诬陷张瑜偷盗莹雪剑,这李巡还在中间和稀泥,差点成了帮手。
这次谢安韫发兵攻京城,京兆府明明手握兵力,却似乎有些故意划水、想两边都不得罪的趋势。
无功,即是有罪。
录事参军是京兆府尹的属官,品秩不高,只有七品,在朝堂上极为不起眼,但负责的是京畿地区的衙门庶务,也有一定的监察职能。
霍元瑶是女子,陛下贸然提拔还要寻个由头,现在趁着其兄立功,安插在这种位置上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能入前朝,便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裴朔笑道:“是,还有一个空缺。”
姜青姝当即传旨,赏赐霍元瑶,并且让秋月亲自去问她愿不愿意。
她万分笃定,霍元瑶一定会愿意。
因为,当年霍元瑶刚被选拔入宫时,赵玉珩和她提起过霍元瑶小时候的趣事,说那丫头小时候曾大言不惭地说过,如果她做了京兆尹会如何做事,还被一群贵女们笑话了很久。
为此,她还气得跟人打了一架。
果然,秋月去了不久,便回来复命,说霍元瑶得知兄长捷报之后又哭又笑,非但十分愿意出宫做官,还想亲自过来拜谢陛下。
姜青姝笑道:“不必了,等她阿兄回朝,她再和他兄长一起来见朕吧。”
秋月便又去传话了,正踌躇不安地等候的少女,听闻了秋月的话,不知为何,眼角竟有些泛红,秋月注意到她的情绪,笑着问道:“分明是大喜事,你哭什么?”
霍元瑶低声道:“只是想到这短短几月发生的事,有些伤怀,若是君后知道……我和阿兄都能为陛下效力了,或许也会很欣慰吧?”
秋月心里叹息,只道:“君后泉下有知,一定会的。”
何况,他并没有离去,只是一直暗处看着他们呢?
霍元瑶释然地笑了笑,随后撩起衣袍,正对着紫宸殿的方向遥遥跪了下来,认真地俯首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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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霍元瑶的事,姜青姝便通过了礼部尚书的奏请——统计适合入宫的少年名单人数,早日充盈后宫。
对于未来无法避免的端水生活,姜青姝感到很是惆怅。
玩游戏时没什么,毕竟屏幕上戳戳点点就行了,让她一口气临幸十个八个都没问题,真要自己上场,从前连公司团建都讨厌参加的姜青姝表示:她真的不想被迫和这么多人相处。
再帅也受不了。
既然没办法避开,那至少主动权要握在自己手上,姜青姝终于在三日后,收到了郑宽孙儿满月宴的邀请。
当日,天子备了贺礼,亲自来了郑府。
郑宽升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新任宰相,他的孙儿满月,前来趁机道贺参加酒宴的人自然极多,并且有人早已提前听到风声,猜到女帝会来,所以把自家儿子也一道带上了。
反正碰碰运气,万一谁家儿子运气好,就被陛下看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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