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姝想说,实在不想写信的话,可以不写。
真的没必要这么勉强。
算了。
张瑾扫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再观此人,正沉身静坐在席位上,双瞳清冷,四周皆是璀璨光彩,如浮光掠影般坠入漆黑的瞳孔深处,面容却不兴半点波澜。
他不碰酒。
也不赏舞。
如此坐着,就像一尊无情无欲的雕像,气质清疏得令人不敢与之交流。
但很明显,以他为中心,那些以他马首是瞻的大臣与赵党武将之间泾渭分明,彼此互不搭理,那些武将本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甚至直接对着他们甩脸色。
他们觉得之前的叛乱,这群文官一个个都手无缚鸡之力任人鱼肉,若非他们骁勇善战挽回局势,这群整天只知道纸上谈兵的文臣早就一命呜呼。
而以崔令之在内的文臣嘛,自是看不起这群没脑子的武夫。
姜青姝瞧了一眼崔令之身边坐着的少年,这应该就是礼部待选名单上写的那位崔四郎。
模样一般。
但胜在大族出身,气质出众,言谈举止都从容不迫。
如果张瑾要送弟弟入宫,这些张党的官员自然会避其锋芒,不过,张瑾聪明就聪明在不是什么都要,机会都给底下人了。
崔令之这人倒是儿女成群,上次嫁女,这次嫁儿。
酒过三巡,崔令之拍了拍身边的少年,端着酒杯上前,恭声拜道:“臣携四郎崔弈,恭祝陛下圣安,祝贺陛下生辰。”
那少年跟随在父亲身后,恭恭敬敬地行跪拜礼,礼节很是到位。
姜青姝微笑着端起酒杯——里面盛的是茶水,遥遥举了举,温声道:“爱卿免礼。”
崔令之直起身,很是满意地看到陛下在打量他身边的崔弈,崔弈性子温和腼腆,看似神态平静,实则耳根已经红透。
姜青姝道:“原来这位便是崔家四郎,颇有崔卿的君子风范。”
“犬子不才,今日带到陛下跟前献丑。”
崔令之笑了笑,身后的少年又抬起双手一拜,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上方的天子,微笑道:“父亲是为陛下效劳的臣子,臣远不及父亲的一分学识与能力,只是当初南苑一睹,臣便难忘陛下风仪,今日才苦苦央着父亲带臣入宫,得以再见天颜,臣惶恐之余,又倍感荣幸。”
姜青姝闻言,轻轻扬了一下眉梢。
这人倒是能说会道。
她笑了一下,说:“日后还会见到。”
崔令之悄悄观察着女帝的神情,虽看不出有多喜欢,但很显然心情不错,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带着崔弈回到座位上。
其他人将这一幕看眼里,神色各异。
张瑾冷淡静坐,看着方才这一幕,看到她朝着崔四郎露出笑容,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有些发紧。
崔四郎也将进她的后宫。
形形色色的儿郎,这宫宴
之上的,没有出现在宫宴上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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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的发展皆合乎他的心意,无论是谢党的倒台、赵玉珩的死,那些威胁阻碍都在他眼前不动声色地瓦解,剩下的人,在他眼底不过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唯独。
崔令之提到了皇嗣。
张瑾万分清醒,深知这是必然的结果,然而那时,他竟极罕见地走神了一下,觉得自己或许走了一步无可悔改、将来或许会失控的危棋。
他想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故而要以雷霆之刀斩断一切阻碍,包括斩灭他自己的欲,然而从最柔软处下刀,又会不会砍到动脉,鲜血横流?
落子无悔。
张瑾垂睫,握着酒杯的指骨微微泛白,随后深呼吸,一根根放开手指。
女帝饮了酒,有了醉意,起身离开御座要四处走走。
不知道是真醉假醉,但她故意靠着秋月,瞧着几分像真醉,张瑾看了一眼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梁毫立刻主动上前,拱手道:“陛下,臣护送您。”
她说:“不。”
“陛下?”
她指了指一边的梅浩南,“你过来。”
梅浩南立刻,梁毫迟疑着未动,朝张相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张大人不动,只好咬了咬牙,默默退下。
左右千牛卫大将军是平级,从前稳坐这两个位置的是薛兆和梁毫,薛兆是张瑾心腹,梁毫虽未明确站队,但那时薛兆压他一头,连天子都要看薛兆的脸色行事,久而久之,梁毫自然也主动向势大的张瑾示好。
见风使舵,是人之本性。
再后来,女帝降职薛兆,亲自提拔梅浩南,按理说,梁毫只要再听张瑾的话一点,就能成为昔日的薛兆。
但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
梅浩南才能不及梁毫,但已经成了女帝的心腹,明显更被重用,有时候风头还压梁毫一头。
梁毫早年从军,后来被先帝擢为大将军,在这个位置上做了数年,资历更深,以前被薛兆压一头就算了,现在还被梅浩南后来居上。
多少有些不甘。
姜青姝将梁毫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但是她就要明明白白地用自己人,让梁毫自己想想,到底是听她的还是听张瑾的。
她让秋月搀扶着,闭了闭眼睛,佯装醉意,道:“扶朕出去走走。”
阿奚还在等她。
张瑾抬眼时,她已经走了。
……
天地间大雪纷飞。
姜青姝裹紧狐裘在雪中慢行,临到御花园外,便屏退宫人,让他们站在朱红院墙的那一边等候,自己独自提着一盏宫灯、踏着雪,走到了御花园的深处。
张瑜正站在一棵树下。
他手里拎着一个像食盒的东西,身着鲜亮的黄衣,
()束起的乌发显露出饱满的额头、明亮的眼睛,显得神采奕奕。
暖黄的宫灯迤逦出些许光亮,落入他的眼底,好像被一片霞光照亮。
风吹过来,吹动他的衣衫与长发。
姜青姝看到他时,他也瞧到了她,走过来。
“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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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头望着他,笑靥如花,暗香在四周浮动,带着寒雪的冷冽,簌簌扑向发梢袖口,少年抬手,为她温柔地拂去头上的落雪,又拿出手中的东西,“我在京城找了好几家酒楼,才勉强做出这个。”
这是一个盒子。
他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东西,一股裹着甜腻气息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仔细看过去,发现是个圆柱形的东西,直径约莫六寸。
瞧着……有点像糕点?
但又不完全是,哪有这么大的糕点?
一个词在她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蹦出来,她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正要说出来,张瑜却先一步开口,认真地说:“我想了很久,要给七娘什么,可发现七娘什么都有了,所以,我决定陪你过这个生辰,陪你吃这个‘蛋糕’吧。”
姜青姝顿时愣住。
还真是……
她之前跟张瑜开玩笑般地说过这个。
那是半个月前,他与她在紫宸殿独处的一晚,御膳房送来了宵夜,她不太爱吃,让人搁置在一边,自己用狼毫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圈,馋得吧唧了一下嘴。
这小子凑过来瞧了瞧,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她想逗他,便支着下巴笑道:“这是蛋糕啊。”
“蛋糕是什么?”
她胡诌道:“是一种很大很圆的糕点,朕每到过生辰的时候都会吃。”
“好吃吗?”
“有些……鸡蛋味,还是甜的。”
他嘀咕道:“皇宫的人……过生辰就吃这个?”
女帝当然不吃这个,可是姜青姝喜欢。
是她自己。
她说了他们也不懂,就像她之前穿越前吃的饭菜,到了游戏里都很难吃到了一样,古今的食物差距实在让人难以恭维,加上少了许多调料,她穿越后频频被秋月说成“挑食”。
白天倒是还好,一到晚上便馋得不得了,她一回想起以前常吃的蛋挞火锅北京烤鸭什么的,就馋得直咽口水。
这少年默默地瞅她一会,看出她是真的很馋了。
他也记得,七娘喜欢吃甜食。
他抽出那张纸,瞧了瞧,横竖都看不出什么特别,纳闷道:“这个圆……很好吃?鸡下的蛋罢了,为什么要生辰的时候吃?”
“因为……朕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如果过生辰的时候对着蛋糕和蜡烛许愿,或许能心想事成。”
原来是这样。
这少年在心里默默记下了。
有鸡蛋的味道,还是甜的,是圆形的,很大的糕点。
虽然他不知道七娘
()形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但他只要不在紫宸殿留宿的时候,都会跑出宫去,她以为他是回家了,却不知这少年在京城的街巷里一家一家打听,就算是雨天也撑着伞,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这样的东西。
没有人听说过。
那就自己找厨子学着做一个吧。
她的生辰快到了,他一定要给她点什么。
只会舞刀弄枪的少年,在跟一家酒楼的厨子探讨许久后,笨拙地撸着袖子揉面团,学做糕点,失败了好多次。
不是太丑,就是不好吃。
就连那厨子都无奈地说:“哎,你这小子到底急个什么劲,不就是做个吃的……学不会也没什么吧?”
少年摇头,固执地说:“不行。”
“为什么?”
“因为……”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黯然地垂下眼睛,小声道:“我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最后试了很多遍,才终于做得差不多了,张瑜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食盒里,又对着阿兄软磨硬泡,才终于把自己亲手做的“蛋糕”带进了宫。
月光下。
这‘蛋糕’怎么瞧,也依然不像蛋糕。
倒有点儿像大号的月饼。
漫天白雪成了身后的点缀,少年的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睫毛微微耷拉着,笨拙地捧着这个奇奇怪怪的“月饼”,对她无比郑重地说:“姜青姝,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姜青姝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有点想笑,可还没笑起来,又抿紧了唇。
心里的滋味怪怪的。
她今日来陪阿奚,只是因为阿奚说想陪她过生辰,她没有想太多,更没想过阿奚会记着她曾说过的话。
其实……今天的确是她的生辰。
她穿越前的生日,也是十一月初十。
但不管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姜青姝都不是一个追求仪式感的人,她生活质朴,性格佛系,并足够知足常乐。
她也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女帝,就像玩游戏,主控就是她自己,此姜青姝就是彼姜青姝,满朝文武、黎民百姓最隆重的方式为她庆祝完了这个生辰,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但阿奚,认真地对她说:“姜青姝,生辰快乐。”
不是陛下。
也不是七娘。
是她自己。
女帝热热闹闹地过完了生日,但她的生日却没有过完。
哪有人大着胆子连名带姓地喊她,祝她生日快乐的?
姜青姝抿着唇笑了一下,眸底隐约有水光闪烁,只是一刹那便努力平复下来,她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唇角扬起的笑容却更加惊喜灿烂。
“阿奚,谢谢你,朕……我……很喜欢。”
她很喜欢。
少年心里很忐忑,怕他的心上人不喜欢,怕他做错了糕点,但看到她笑得开心,这样的开心,连他都是第一次见她
如此模样,
他便也笑了,
知道这都是值得的。
值得,那就够了。
正如他喜欢她,也是因为她值得,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奢求过结果,但也许,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
就像他看似一点也不认真地写了一封信,实则字字皆是生平所渴望,他写,想和她下辈子做一对燕子,因为这辈子大概是不行了。
如果以后他过生日的时候,她也能给他写信,一年一封,遥寄思念,那便也值得。
张瑾得知弟弟要离开时,是女帝生辰的当夜。
宫宴散去后,他知道阿奚今夜或许又要留下来陪陛下,便没有等他便先回了府,周管家却急匆匆而来,悄悄告诉他,小郎君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什么?”他皱眉。
周管家便带他去看。
其实那少年也没什么行礼,除了衣物盘缠,便只剩一只兔子面具,一把剑。
他要走了。
如他出现时那般潇洒突然,他走也要走得干脆利落。
张瑾看到时,怔了许久。
以他对阿奚的了解,忽然就明白了。
怪不得这一个月来,这少年明知道女帝要纳新人,明知道自己的存在格格不入,明知道他不赞同他留在宫中,却这样一意孤行地留了下来。
怪不得那夜,阿奚选择回去找她时,对他说的是“阿兄,如果我今晚走了,我一定会后悔的”。
他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尤其是这世上最在乎的两个人。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
迟迟不走,只是为了陪心上人过完生辰。
张瑾静静地看着那行李,忽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这世上最亲的弟弟回来又要走了,是为了一个他不能宣之于口的姑娘,不管这些日子有多觉得他鲁莽、冲动,但这终究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极为听话懂事,张瑾十五岁那年,才四五岁的小男孩要被送走,那时的小阿奚还很懵懂,不知道“离开”是什么意思,以为兄长是不要他了。
可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过得穷苦的孩子,从小就早熟懂事,明明都要被兄长抛弃了,还特意钻到床底下,把自己珍藏的一堆“宝贝”拿出来给他——是偷偷藏着的糖。
就像是在交代遗物般,小阿奚用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巴巴地望着他。
“阿兄……要保重。”
当时的少年简直要落泪。
他当时的心,还是仁慈而柔软的,只是后来在你死我活地厮杀下变得坚硬如铁,就算对着亲弟弟也不再笑得出来。
论情理,他并不欠阿奚什么,可张瑾总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小被“抛弃”的缘故,阿奚才总是过分独立懂事,那么怕给人添麻烦。
张瑾站在雪中,静静地站了大半宿。
直到张瑜从皇宫回来。
他看到兄长站在自己住处门口,不必再问,就已经明白了什么,说起
来,张瑜这些年总是很愧疚,兄长为他舍弃了那么多,他却什么都没法为兄长做。
甚至,他的存在让兄长为难了。
兄弟二人相对着沉默,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张瑜睫毛落了落,沉默地从张瑾身侧擦肩而过,门板发出“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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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中,张瑾突然开口。
“嗯。”
“你若……实在舍不得,留下来也无妨。”张瑾说。
他会堵住其他人的嘴。
少年却摇了摇头,走到桌边,指尖抚摸着上面放着的小兔子面具,突然轻声问:“阿兄,你是不是喜欢七娘?”
“……”
此话一出,张瑾瞳孔一缩,猛地回头。
“你说什么?!”
他嗓音骤扬。
张瑜却抬起了那个小兔子面具,轻轻覆在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剔透又漂亮的眼睛。
这样,兄长就看不到他脸上的不舍和难过。
他说:“阿兄这么激动,大概就是承认了,上次阿兄抱七娘时反应很奇怪,那时我就怀疑了。”
“其实在那以前,我还不知道七娘是谁时,就有人暗中告诉过我,说阿兄你和七娘发生过什么。”
只是,当时他一点也不信。
即使他不信,他也会选择离开,这本就无关其他。只是那夜七娘扑入兄长怀里后,他目睹兄长反应异常,才又开始怀疑了。
其实。
这样也好……
阿兄喜欢七娘,这样阿兄就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伤害七娘了。
他也可以放心地走。
“阿兄。”少年的嗓音忽然有些哽咽,强忍着伤心道:“如果你喜欢她,以后能不能像对我一样对她好……就把七娘当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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