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姜青姝却忽然睡醒了。
她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头顶的承尘。
怎样都睡不着了,她坐起身来,掀开帘帐,值夜的宫人见天子醒了,上前道:“陛下。”
鬼使神差的,她问:“阿奚呢?”
“张小郎君陪陛下过完生辰后,便出宫回家了。”那宫人小声说完,又问:“陛下可是要见他?”
那宫人问完,就见陛下久久未动,盯着虚空,似乎是在走神。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睫毛低低垂着,低声道:“不必了。”
实时已经告诉她了。
他离开了。
与他兄长告别之后,便骑上马连夜出城了。
姜青姝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隐隐的,也能感受到那少年的离别之意,做好了随时与他分别的准备,只是,当这么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淡然。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是真的很开心。
阿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没有带任何目的接近她的人,旁人就算喜欢她,也会顾忌种种,只有他一心一意、从不畏惧,把整颗心都碰到她面前。
连他也走了,她又失去一个能说真心话的人了。
她有几分黯然。
这样也好。
至少他远离了是非。
或许帝王的宿命便是如此,瞬息的快乐抓不住,只能追寻权力的永恒,但不管怎么样,她依然很高兴能遇见他,也会记得阿奚陪她过的那个生辰。
也许哪天,他还会再回来的吧。
下朝之后,张瑾留了下来,将袖中的一封信递给了她。
“这是阿奚给陛下的,他说,离别之言当面说不出口,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告别。”
邓漪接过书信,走上台阶,双手呈上。
姜青姝接过书信。
张瑾静静地站在下方,身形孤寂,面容一片冷清,她无意间瞧他一眼,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此刻最能体会到她心情的人,竟然只有他。
只有张瑾。
他唯一的亲人远走天涯,纵使手握大权又如何,依然高处不胜寒。
亲情与权力,只能留一个。
而她,终于也体会到几分这种滋味。
她的指尖摩挲着书信,却没有打开,轻声道:“朕不看了。”
张瑾抬眼,问:“陛下不想知道阿奚说了什么?”
“以他的性子,约莫是和朕解释离开的原因、让朕保重自己,说以后还会再见的吧。”她笑了笑,说:“既非永别,何必说什么离别之言,徒增感伤。”
她说完,又轻轻用手掌摩挲了一下书信,将它小心收好。
张瑾看着她的动作。
她又抬眼问:“爱卿应是知道阿奚去了哪里,也会时刻关注他的安危的罢?今后,就劳烦爱卿好好照看阿奚,
也带上朕的一份。”
张瑾一顿,
薄唇微微抿起。
片刻后,
他平声道:“那是臣的弟弟,即便陛下不说,臣也会留意他的一切。”
这两人,一个临行时让他好好照顾七娘,一个让他好好照顾阿奚,都到这个地步了,也依然在为着对方着想。
但其实,他们又需要什么照顾?
一个是举世无敌的侠客。
一个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偏偏最不相干的两个人,发生了最热烈的碰撞,张瑾夹在他们之间,常常深觉无力,他的冷静、理智、体面被撕扯到近乎碎裂,在快要崩塌的前夕,有个人率先退场,得以保全他最后的尊严。
他本该松了一口气。
弟弟挑破了他一直以来最不敢承认的东西,最折磨他的一道红线被剪断了。
不再有觊觎弟弟心上人的心虚,不再有格格不入的尴尬,不必害怕阿奚会成为软肋,更不用担心她心里还有谁占据位置,因为她喜欢的人都不在了。
她以前喜欢赵玉珩,赵玉珩死了,她后来喜欢上阿奚,阿奚走了。
只有他张瑾,日复一日,永远立在朝堂上,离她近到咫尺的位置。
本来,他也为阿奚的离开而失落。
可隐约的庆幸就藏在潜意识里,在惆怅至极时偶尔跳出来一下,提醒他的自私。在她方才抬眼、第一次注视着自己时,不知为何,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不那么排斥的情绪。
只是转瞬即逝。
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好像刚刚只是错觉。
姜青姝抬手掩唇,轻轻咳了咳,嗓音轻得像一团抓不住的风,“朕有些累了,爱卿先退下罢。”
张瑾不动,“陛下病了?”
她摇头,“这几日天寒,朕只是有些受凉。”
张瑾却看向一侧的邓漪,“传太医令来。”
邓漪还犹豫着要不要动,姜青姝却皱眉道:“……不必麻烦了,朕没事。”
张瑾突然说:“阿奚说,让臣替他照顾好陛下。”
“……”
她就不说话了。
姜青姝觉得自己没有生病,虽然她看着体质弱,有时候宽大的龙袍穿在身上显得她更瘦弱,其实她早就在学着注意身体、没有之前那么胡闹了。
但,或许是他搬出阿奚的缘故,她也没有说出那句“朕不要你管”。
换在平时,她会直接拒绝张瑾的。
太医很快就来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广袖被卷起,露出藏在里面的皓腕,张瑾瞧着如此脆弱纤细的一截,只觉得他只需要伸出手掌轻轻一握,就能折断似的。
羸弱,他一向不齿。
谁能想到,这具躯体里的灵魂,却如此令他踯躅。
太医秦施收回手,道:“陛下没有大碍。”
她就说吧。
就等秦太医这一发话,她的手就飞快地缩回袖子里去了。
张瑾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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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青姝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张瑾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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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诞辰过后十日,便是礼部选好的新人入宫的时日。
但因为女帝对此一点也不积极、这也并非全国范围的大选,只是临时选一些适龄少年入宫服侍,所以流程上也没有很复杂。
此番一共选了十人,在礼仪等方面筛选合格之后,姜青姝甚至连见都未见,便直接给他们赐了宫殿和位份。
君后之位空悬,位份最高的便是刚刚弱冠的赵家子赵澄,姜青姝直接册他为贵君,剩下梅兰竹菊的四君,她又依次封崔令之之子崔弈为竹君,楚州刺史之子容谊为梅君,山南东道镇节度使燕荀为兰君。
再往下一级,便是普通的侍君,譬如落没的范阳卢氏后人卢永言等。
后宫之中,最低的位份为侍衣,以前玩游戏的时候,被放在这个位份上的通常是她一时兴起想收的立绘好看的琴师舞姬等,这种人身份低贱,位份高了反而会导致其他人掉忠诚。
这一次进宫的都是有背景的人,姜青姝本来没打算册封侍衣,但长宁给她临时送了个人,还没什么背景。
——灼钰。
姜青姝是真的没想起来这是谁。
生辰那日随便瞥了一眼,好看是好看,惊为天人的好看,但她实在是觉得麻烦,就算意会到皇姊的暗示也假装不知道。
但秋月提醒她了。
这是郑府那个小傻子。
姜青姝回忆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郑宽明面上无法送儿子入宫,正好有个没有对外公开的儿子,以长宁公主府的名义进宫,加上是个心智几岁的痴儿,不会引起所有人戒备。
别人只会觉得,此子不过是被长宁看中相貌,随便送入宫讨好女帝的一个小玩意儿。
可谓是化明为暗的一步好棋。
她便应允了。
赐了个侍衣的位份,让他住在最偏僻的眙宜宫里。
分封六宫的事完成了,那么,最难办的一件事来了。
——翻牌子。
姜青姝:“……”
就是说,朕都顺从你们的意思收了这么多了,床帏之事就不要逼得这么紧了吧。
给赵家面子,她应该先去探望贵君赵澄。
还没见面,也不知道人怎么样。
但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没有一见面就睡的吧,这是真人上啊!!有感觉的!
姜青姝硬着头皮拖延了几日,她拖延的方式就是声称政务繁忙,躲在紫宸殿中拼命批奏折,从早批到晚,前所未有的勤快,原本七天的量她三天就批完了。
“陛下还要和臣说什么?”
第四日夜。
张瑾站在紫宸殿中,这样问她。
没有奏折可以批了,她就把张瑾叫过来了,说要和他商议重要的事——实际上根本
()没有重要的事,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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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瑾惩处宫人手段一贯狠辣,当朝宰相与天子深夜还在讨论国政时,没有人会不知死活地打断他们。
然后问题来了。
姜青姝和张瑾,并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聊。
若是换了阿奚,她可以与他闲聊一个晚上,从坊间有趣八卦聊到哪家酒楼的菜好吃,两个人都不会觉得无趣,甚至会越聊越兴奋。
但此刻。
姜青姝看着张瑾,张瑾看着姜青姝。
尴尬。
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她试图跟他尬聊——
“近日天寒地冻,大雪不止,不知地方上的收成如何?田地里的庄稼可有冻坏?”
“回陛下,臣已看过户部的奏报,尚可。”
“……”
沉默。
她又问:“爱卿眼下的倦色还未好转,这几日还在操劳吗?可要好好注意身体。”
“谢陛下关心,臣不累。”
“……”
又沉默。
姜青姝暗暗一磨后牙槽。
张瑾你小子油盐不进!朕已经在努力挑起话题了,你能不能别把天聊死啊!
张瑾似乎早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经过这几轮对话,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底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笑意,终于抬起手来,躬身道:“但有关于战事,臣有一些想法,还想向陛下汇报一二。”
她眼睛一亮。
“速速说来。”
张瑾便慢慢说了。
其实他也是在说一些没用的话,只是比她显得正经许多,冠冕堂皇许多。
两个没有共同话题的人强行凑在一处,或许只能用最无关风月的话题来掩饰尴尬,张瑾从前并不觉得自己会在意她,就像很久之前,她也曾这样试图与他聊天。
——快到常参时辰了,张相和朕一同去紫宸殿罢。
——是。
——张相身居宰辅之位,平时当好好保重。
——臣不累。
——近来天气晴朗无暴雨,想来地方上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没有。
那时,张瑾心无旁骛,还是傀儡的小皇帝在他跟前没话找话,明明不自在极了,却努力露出无害的笑容,想和他拉近关系。
他曾经的冷淡与不留情面,皆成了如今的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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