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年纪能听出弦外之音,还能反问一句“祖父拜的是甚么”,称一声“神童”不为过。
乔守鹤忍不住赞叹道:“都言‘高士累朝多合传,家风稚子总能文’,乔家是竹篱柴扉人家,虽无高士积累,但吾孙之风采,比起过江子弟也不逞多让。”
此后,祖孙二人常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实则是探讨见解。
譬如争一争圣人是否信鬼。
“祖父,孔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他是不信世上有鬼神的。”
“非也,时为你忘了,孔夫子还说了‘敬鬼神而远之’,他若是不信,谈什么敬而远之?可见他是信的。”
“祖父,我们为何要讨论这个?”反正考试又不会考。
“若学问总是严肃,则太过无趣。”
乔时为感叹,原来无趣的竟是自己啊……
……
老太太瞧见这一老一少负手款步,谈笑风声,摇着小扇子赶上前,斥问老爷子道:“乔老倔,瞧你怎么教小安的,谁家五岁的娃娃背着手走道?小小年纪太老成可不成。”
又揶揄他道:“你这平日里闲静少言的,在外头同人多说两句话,便开始抱怨是‘给聋子讲经’……难得小安能撬开闷葫芦,如今的你倒像是燕子衔泥巴,长了一副巧舌头。”
老爷子讪笑道:“老燕不衔泥巴,哪能见着雏燕飞?”
顿了顿,继续解释道:“我寡言少语,是因为‘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多说无益,对不相干的人,自然要省省口舌,免得浪费茶水。再者,说话就像线头落针眼,讲究契合、灵犀相通。”
“那你与我说话可契合?”老太太问。
“契合。”
“你与小安说话可契合?”
“自然也契合。”
“那我与小安呢?”
老爷子沉默,拉着孙子的手,喃喃道:“时为,咱到前头看竹子……”
乔时为一侧被扯着手,一侧频频回头喊:“祖母,契合契合,孙儿与你也极契合!”摆在跟前的水不端,往后就有端不完的水。
惹得老太太团扇捂嘴欢笑。
……
白其真将侄女白霜枝领回乔家,暂住一阵。
乔时为早便见过这位表姐,晓得她是白家大舅与亡妻所生,身世孤苦。
都说“外甥像舅,侄女似姑”,霜枝表姐同母亲一般,长了一双盈盈秋水的杏眼。
霜枝表姐正是二八年华,身姿窈窕,清颜如玉,身着一条菱格花草纹的百迭裙,皎皎颇白皙。举止端庄得体,只是性子太过安静了些。
因着乔家只有乔大胆一个女娃,白霜枝住过来,乔家院子多了几分热闹。
每每乔大胆沾着两裤腿的泥巴回来,姑姑一边替她掇拾干净,一边数落道:“我叫你大胆,可没叫你胆大泼天、胆大妄为,一日日跟那坐不定的猢狲似的,一股牛劲儿乱拉套,爬了墙头又下塘。”
“多同霜枝姐姐学学,端庄得体些,也好叫我省心。”
“学不来的,霜枝姐姐这般好看,叫我怎么学?”生在个个好容颜的乔家,乔大胆很早就对自己的长相有了定位,她又豪气道,“霜枝姐姐也学不了我,你瞧她那大袖子,一看就知道不能爬树。”
惹着院里众人大笑。
乔姝燕正要继续说她,乔大胆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李子,用衣摆擦了擦,举起来给乔姝燕:“娘亲,你吃。”
“这孩子……”乔姝燕欣慰。
“可酸了。”
“乔大胆,你给我站住!”
……
白霜枝喜读书,一捧起书卷便痴痴呆呆的,有时走在外头,想句子想得入迷了,也会如此。
乔家藏书比白家多,白霜枝如入宝库。
因为乔见山已十三,乔见川又话太多,白霜枝喜欢到乔时为这里来借书。
乔时为问:“表姐想寻什么样的书?”
“都成,都读得进去……不耽误你的功课就成。”
这个世道的女子识字的少,纵是识字,许多也只是读些诗词,再读些话本子消遣,白霜枝却能读得了那些拗口枯燥的经书。
借书还书,来来回回,两人便熟络了。
正如老爷子所言,当性子契合时,话自然会跑到嘴边。
谈及为何读书,又为何读这些深奥的经书,白霜枝怔了怔,仿佛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许久了才应道:“只是觉得合该如此。”
“一来,我生性比旁人迟钝了些,总是痴痴的,从前祖父在的时候,费了那样的气力才教会我读书写字。若是他走了,我便也把他教的给弃下了,哪能对得住他?”
“二来,每每在窗前坐下,望着外头的风光,便觉得手里应当捧着一卷书……不读书又能做些甚么呢?多读些总是好的。”
乔时为受教,这是他身为男子不会想到的答案。
若问他为何读书,他如何回答——试一试科举?探一探深浅?兴趣使然?
没有烙上时代印子的答案,都不够深刻。
……
母亲将霜枝表姐领回乔家,不单纯是让她住一阵。
当乔时为见到母亲出门走动时,总是带上白霜枝,他便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
马车轱辘滚滚向前,青石砖上的两道辙深深凹陷。
岁岁年年,不知多少辆马车从这驶过,才磨出了这样深的痕迹,框住车轱辘滚滚向前。
稳稳当当。
马车里,白其真握着侄女的手,苦口婆心道:“枝儿,你别嫌姑母俗气,姑母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想不落于俗……后来年纪长了,看得多了,才晓得谁过日子不倚门傍户的?俗世俗规自有它的道理。”
这几日走动的,都是白其真选过的清正人家。
她教导道:“入门三相其家,你随我出去走动,多看她们的谈吐家风……家风正的,养出来的小子大抵也不会差,家风差的,那小子再是个人才,也会被家里拖着半截身,咱要仔细打量着。”
“枝儿明白姑母的用心,打小姑母便如亲娘般疼我……”白霜枝脸皮浅,不善与生人打交道,几趟下来,颇有些疲惫,她道,“只是我打量别人,别人何尝不在打量我,打量我的家境呢?”
想起自己那混账哥哥,白其真叹气,只能安慰道:“缘分未到罢了。”
……
眨眼半个月过去,白霜枝该回白家了。
回去这日,白霜枝一一与乔家人道别,道:“亲家奶奶庙里替我求的珠子,大胆妹妹给我采的果子,吴嬷嬷蒸的枣糕,弟弟们送的书帖,我都带上了……”
说着说着又红了眼,回回都这般。
实际上,两家相距不过十余里路。
白其真送侄女出门,问道:“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好歹把山儿昨借回来的那本书看完。”
白霜枝低着头,细声道:“小姑,都是一个檐下躲雨的,侄女不能单想着自己。也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三邻四舍七嘴八舌,又该说家里的闲话了……后娘难当,母亲平日里待我很好,不该因为我遭人指点。”
白其真欣慰又心疼:“好孩子,委屈你了。”
“有姑姑疼我,不委屈。”
……
……
秋风一吹寒意来。
正巧今年的布料和棉货发下来,乔仲常带回家,白其真和乔姝燕这几日忙着给几个孩子赶制新冬衣。
做完课业的乔时为,没来得及跑出门的乔大胆,齐齐坐在小凳子上,手里牵着线,成了活动的牵线桩。
这些布料是父亲俸禄的一部分。
经过这几年的观察,乔时为基本搞清楚父亲一年俸禄几许。身为朝廷命官,父亲俸禄有三——
其一,本俸和禄粟。父亲官任九品承节郎,每月可领到四千钱和十石粮食,米麦各半,每年春、冬绢各三匹,另给衣钱两千。
这部分钱粮并不算多,但要晓得它是看名头支给,但凡挂了这官名,甭管有无差遣、是否真做事,它是照发不误的。
其二,添支钱,发的是差遣的钱。乔仲常是有实职的,担负封丘县巡检之职,每月可领到一万五千钱。
有些官员只得了官品,手上没有差遣,月俸自然就少。
其三,公使钱。封丘县地方不大,公库紧张,但每年多说少说也能有三五千钱,聊胜于无。
此外,吃饭有餐钱,父亲每月一千的餐钱,只消不是日日请酒,等闲是够他花了。
职责所需,父亲时常驻外办公,衙门则会发放驿券、仓券、馆券,可抵驻外期间吃住乃至牲口草料的花销。
其四,“福”字左从“衣”,右从“田”,民间常道“有田方为福”。
父亲未入官前,家中本就购有田产,入官后,又增了三倾职田。九品官职可免十顷田税,因而田庄亦可创收不少。
这般看来,且不论这铺子那门面的产业,单靠父亲一人的俸禄,足以养活一大家子。
一针一线密密缝,手头忙着针线,嘴上还闲着,白其真与乔姝燕闲叙。
“对了。”白其真忽而问道,“姝燕,你南城那两间铺子,哪间收成好一些?”
“怎了,嫂子近来手头紧?我柜里还有些现钱没用处。”
白其真摇头,解释道:“他们兄弟仨上了学堂,我闲了许多,便想着打理打理自己的两间铺子,往年租着倒是省心,却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