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萱是不是故意的,暂且不论。
总之,皇帝与贵妃共骑一马的佳话,在不到短短半日的功夫里,就传遍了整座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一群世家公子们,全然不是省油的灯,回到宫外将事情宣扬出去的时候,甚至还各个都添油加醋了一番。
于是,两个月前还被人无限唏嘘即将凋零的病秧子花瓶贵妃,一下子成了众人口中,皇帝的心头肉。
事情传到了闻家人的耳朵里,闻家人半是喜半是忧,一面感慨皇帝仁善,一面继续担心闻萱的身体;
事情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太后却属实是气得不轻,隔日便喊了闻萱到自己宫里来。
这是闻萱进宫两个月,第二次上太后宫里。
第一次是初入宫那会儿,她去向太后请过一次安,看出她不大喜欢自己之后,她就也不怎么往太后那边跑了。
这回又来到章宁宫,闻萱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一踏进章宁宫的宫门,她便看见了乐遥长公主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嘴脸。
闻萱瞥了她一眼,硬着头皮去向太后请安。
“坐吧。”
好歹闻萱也是太皇太后亲自点头带进宫来的人,太后就算对闻萱有再多的不满,但到底不会一上来就对她发难。
宫女上前来给闻萱送茶水,闻萱接过茶盏看了一眼,没喝,只是静静地放在了一侧。
这举动落进了太后的眼里,才总算是给了她可以光明正大向闻萱责备的理由。
“怎么,哀家宫里的茶,配不上贵妃?”
“怎会。”闻萱小嘴向来甜,立马解释道,“是妾身配不得这么好的茶,太后娘娘这茶一看便是上好的铁观音,可惜妾身没有口福,太医说,妾身不能喝这般好的茶,平日里只能喝喝普洱,红茶之类的,每日都还不能贪杯,一小盏便是最多的了。”
“哼。”
果然是伶牙俐齿。
太后自己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叫人给闻萱单独上了一壶普洱。
闻萱面上渐渐绽开点笑意。
犹如夏日池塘里那一簇又一簇的荷花,白里透着粉,粉里又带着点红。
太后没由来地怔了一下。
闻萱姿色容貌,在上京城这些她见过的世家姑娘当中,都算上乘,这她是素来知晓的。
只是从前几回见她,她脸上的病气都很重,她嫌晦气,总是不愿意多瞧她几眼,眼下不知不觉间,她竟觉得,闻萱的病容,好似比从前要好上不少。
虽然眉宇间仍旧是有一股淡淡的药香笼罩,但这股药香,非但没有再使人厌烦,反而是更加加重了她浑身清泠的气质,从到头尾白净的犹如一尊瓷娃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也难怪,上回她刚提点完皇帝,不出三日,皇帝便又去找她了。
太后思及此处,脸色越发难看了些许,盯着闻萱,渐渐便捏紧了自己手中的茶盏,问道:“贵妃进宫这么多日了,可曾明白,身为后妃,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
嗯?
闻萱不大明白。
是叫皇帝高兴?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太后紧接着便自顾自为她解答道:“伴君身侧,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哄皇帝开心,而是要记得时时刻刻,规劝皇帝。”
“……”
她来规劝皇帝?那要御史台和那么多的言官做甚?
闻萱鸦羽似的睫毛颤了颤,迟疑和思索的样子引起了太后的不满。
“怎么?贵妃是不愿意?”
“非也。”闻萱忙道,“妾身只是在想,妾身有何资格规劝陛下。”
“贵妃之位便就是你的资格。”
“可是……”
“陛下登基半年之久,今岁已经二十有一,眼下后宫仍旧只有你一人,哀家本不欲多说什么,但后宫常年无主,皇嗣又没有着落,贵妃身为如今与陛下最亲近的人,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什么,难道当真要哀家一字一句地教你吗?”
闻萱听罢,总算是不再说话了。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她方才一进门,乐遥长公主便那般对着她笑,想来是早就知道太后今日有此一说。
她是想要她劝皇帝广开后宫,早立皇后啊。
但是她劝?她劝?
闻萱眼观鼻鼻观心,怎么瞧都不是很愿意听话的样子。
“贵妃这是何意?”太后便又明知故问道。
“妾身是在想,该如何规劝陛下。”
闻萱好歹还是有些眼色的。
太后不比皇帝,不会任她随意造次,她就算再不乐意,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啊。
听到她这般回答,太后一直阴沉的面色才总算有些回转,留她和两位长公主一同在章宁宫用了顿午饭,这才放人回去。
—
这是萧应决连续第三日收到有人希望他广开后宫,册立国母的奏折。
起因便是他前几日于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闻萱骑马那件事。
从前众人都只当,萧应决娶闻萱,那是因为闻家和太皇太后的面子,骑马之事一经传开,却叫不少人觉得,这位皇帝兴许是要玩真的。
所以一时间,大家纷纷上奏,说他都登基大半年了,理应广开后宫,不能独宠闻氏一人。
毕竟,虽出身高门,但是闻萱的身子骨,实在是令人堪忧,众人明面上不说,但心底里其实都默认,闻萱是不可能诞下皇嗣的。
那萧家的江山怎么办?皇位将来由谁继承?
在这一群请求册立皇后的人当中,有一半是说,希望他能从京城的诸多世家里头寻找合适的人选;还有一半,则是直接点了谢氏的名字,就差把谢松翎这三个字,写在他的眼珠子前面。
萧应决将奏折扔在桌子上,没有说话。
杜伯鱼眼明手快,过去将奏折收好,放到已阅的那一侧。
“扔了。”
不想萧应决直接道。
杜伯鱼一怔,立马又将东西取走,动作干脆利落地撕碎,扔在了一旁的竹篓之中。
屋内龙涎香还在缭绕,明明是安神的香,萧应决闭目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倏尔,他想起,闻萱今日居然一次都还没来找过自己。
此事相当怪异。
他于是问道:“贵妃今日在做什么?”
杜伯鱼答:“贵妃娘娘今早被太后娘娘给叫走了,午饭也是在章宁宫吃的,片刻前方从章宁宫出来,眼下当是已经回华疏宫了。”
萧应决默了一瞬。
母后找闻萱过去了,估计也是和上回骑马一事有关。
此事近来京中传的沸沸扬扬,没道理她不知道。
何况,这些上奏请求封谢氏女为皇后的帖子……
萧应决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与杜伯鱼道:“告诉御膳房,晚膳不用准备了,去华疏宫。”
杜伯鱼忙俯身跟上。
—
闻萱自从太后宫里回来之后,便将自己一人锁在了屋子里。
屋外正值日落,夕阳斜斜地挂在西边,要落不落,染红整片天空,同时,东边的月亮也已经升起,犹如银盘空悬,试图与日争辉。
萧应决过来推开她的房门,她也没有发现。
她正趴在一张上好的宣纸上,写一个名字,然后又划走一个名字。
萧应决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后。
看见她的字迹。
人虽娇弱,但是闻萱的字,倒是出人意料的不错。
萧应决站在她身后,看见她的一手小楷,端正又大方,一笔一划,收放自如,颇有大家之风范。
不愧是太师府出来的女儿。
他遂立在闻萱背后,静静地看着她写了一会儿。
户部侍郎温琢的女儿,温颜,划掉。
御史台监察御史王昱的女儿,王青鸾,划掉。
京兆府尹陈不言的妹妹,陈欢禧,划掉。
……
直到眼睁睁看着她划了十来个人名之后,萧应决才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闻萱正撑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骤然听见自己身后居然有人说话,吓得手中的狼毫差点都没抓稳。
她回头,只撞见一双深邃如同星辰大海般的眼眸。
萧应决挑眉,不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抬起下巴指着她面前那张宣纸,又问了一遍:“这是做什么呢?”
闻萱回过神来,忙起身拉着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给陛下物色合适的妃子呢。”她一五一十地告诉道。
“你说什么?”萧应决差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是啊,今早太后娘娘将我唤过去,说我平日里太粘着陛下了,于皇嗣一事上不好,后宫也早该有个合适的女主人才对,她便要我多劝劝陛下,我这正为陛下在看人选呢。”
闻萱如实说道。
“呵。”
萧应决发出一声冷笑。
他原以为,她今早被母后喊去宫里,心下定然会有所不快,还想来安慰安慰她,没想到,她倒好,压根不需要他的安慰,反倒反过来操心起他了。
“那你选出谁来了?”
不觉间,萧应决声色带了些许寒凉。
“尚未……”
闻萱踌躇地指着纸上这些被自己划掉的人选,一个一个解释道:
“这位户部侍郎温大人的女儿,年十七,样貌性情倒都是好的,就是传闻是个武痴,将人家接进宫来,只怕是要闷着人家;
这位御史台王大人的女儿,各方面也都不错,但可惜,是个极其钟爱看话本的,宫中管教森严,将人接进宫来,只怕是要耽误人家看书学习;
至于这位陈大人的妹妹,我见过,她虽各方面也都很好,但已有两情相悦的意中人,想来陛下定是不愿意干那棒打鸳鸯的活的;
还有这位,这位是……”
萧应决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冷眼听着闻萱在那不停地狡辩。
只是越听到后面,他便越觉得古怪。
“所以……?”
只听她洋洋洒洒地否认了十几位世家姑娘之后,萧应决迟疑地问道。
“所以,要不陛下还是再等等吧,人家姑娘家各个都那般好,强行要人家进宫,多不厚道。”
她说着,又笑盈盈地趴到萧应决的肩膀上:“妾是自己愿意进宫的,妾与陛下,如今才是天下第一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