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应决的问题,回答起来,有些麻烦。
仔细追溯起来,闻萱进宫这桩事情,其实还得从她出生说起。
闻萱出身太师府邸,祖父是从前的探花郎,曾官拜大理寺卿,后又为先帝少师,先帝登基后,便将其尊为太师;祖母和母亲,一个出身士族王氏,一个则是出身士族卢氏;自家的父亲亦是有出息,年纪轻轻便官拜礼部侍郎,现又为六部尚书。
这样的家境,闻萱身为家中的嫡幼女,便说生下来就该是来享福的,也不为过。
然而,她有病。
当年因为一场意外,闻萱是卢氏在避暑山庄早产了两个月生下来的。
未足月的孩子,诞下来不过三斤多点,抱在襁褓里,瘦瘦小小的一个,呼吸也极为孱弱。
接生的产婆说,这般瘦小的孩子,要想活下来,只怕是难。
当时闻萱上头已有两个哥哥,她是第三胎女儿,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闻家人听罢,一路求医问药,小心呵护,几乎是找遍了京中所有的郎中,才总算是将这个孩子给救活了起来。
然而,人是活了下来,却缠了一身的病。
从小到大,闻萱就像是个看得到却不可触摸的薄瓷胚胎,一年有三百六十多日,她大约有三百日都在病着。
家中为她请过无数的名医,无论是京里京外小有名气的郎中,抑或是宫廷之内专为贵人们看诊把脉的御医,全都被一次又一次地请到太师府邸,却始终无一人能够根治这位太师府三姑娘的病。
直到十五岁那一年,闻萱及笄,她家中排行老二的哥哥闻植从外头云游回来,带回来一位据说是极为灵验的道士。
那位道士为她看相,诊脉。
隔着厚重的帘子,闻萱依旧记得,当时那位道士替她诊完脉之后,便就轰然起身,大胆妄言,似她这般生来便多病的,乃是极阴体质之人,能活到如今,已是前世积德,上天开恩,若再不立刻想办法,只怕将来活不过三年。
家中诸人陪她在帘旁闻得此言,自然大惊,慌忙问其解法。
那位道士便说,解法便是寻一个世间纯阳体质之人,与之日夜相处,彼此互补。
那是位正儿八经的江湖术士,无有来路,去处亦不明。
贸然在闻家说出这番话,家里人震惊过后,差点没直接将他给赶出去。
毕竟闻萱还是个未曾出阁的姑娘,平日里除了跟随母亲偶尔去城外的寺庙中烧香祈福,便是家门都出的少之又少。
那术士的话,于她这样一位纯净的少女而言,实在荒谬。
何况……世间纯阳体质之人……
闻家人不约而同,想到的都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可当时坐在龙椅上的人,可不是萧应决,而是萧应决的父亲,半年前刚刚故去的先帝。
彼时先帝就算身体再康健,但到底已过五十,且后宫佳丽三千,妻妾成群。
把刚及笄的闻萱送到他的身边?闻家人可还没疯。
那道士的话,闻家人只当是没听过,勒令闻植将那道士送走之后,家中便又似从前那般,继续想方设法,为她寻找新的名医。
但自然又是同前十几年一样,没有什么大的收获。
原以为她这辈子大概就是这么病着了。
闻萱早就想过,虽然一直这么病着,但好歹家里也算是有本事,能一直娇养着她,她就算一辈子待在家里,也没什么真的不好。
不曾想,好像是为了应和那位道士曾经说过的话,十七岁这年的隆冬,她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病势汹汹,来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家中不断请了郎中来看,竟然全都暗示,可以为她准备好棺材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闻家人才后知后觉,回想起那个道士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大抵人走到了绝路,才会去思索之前被自己抛弃过的种种可能。
而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京中变天了。
皇帝驾崩。
年仅二十一岁的皇三子萧应决即位,改年号为永诚。
皇三子萧应决,谢皇后嫡子,字定桓,至今尚未娶妻。
他是闻萱长兄闻韬的至交好友,不仅生得剑眉星目,而且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从前在朝堂之中,便一直颇得盛名。
可以说,就算闻萱不需要找一个世间纯阳体质之人,他这样的人,也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一夕之间,闻家人各个怀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为闻萱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为了给她搏一搏这最后的生机,年逾古稀的祖母穿上了一身的诰命,进宫亲自去求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她称她是自小爱慕陛下,如今恐时日无多,只盼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能够垂怜,圆她最后一点念想。
太皇太后是个仁慈的人,所以,没过多久,闻萱便顺利地顶着贵妃的名分,进了宫。
临进宫前,家中叮嘱她:“不论发生何事,只要能待在陛下身边,就尽量待在陛下身边。”
闻萱点点头。
她明白的,就是将皇帝当成是她的福星,是她的药嘛。
她喜欢她的福星吗?当然喜欢。
她喜欢她的药吗?当然也喜欢。
只是……这回萧应决问的问题好像有些超乎她的意料了。
他问的是,她是何时喜欢上他的。
修文殿内安静到地上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皇帝一身群青常服坐在自己的座椅里,看见自家贵妃纠结的表情。
怎么,这个问题需要想很久吗?
昨夜她不是还粘在他的身边,和他嚷嚷着心悦他,非他不可?
凌厉的星眸逐渐变得狭长,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轻咬着唇瓣,相比起片刻之前的活泼,眼下的她当真是安静到过分。
“怎么了?莫非当初说的话,全都是诓朕的?你压根就不喜欢朕?”萧应决试探地问道。
“那怎么可能!”闻萱浑身打了个激灵,听到此话,下意识便反驳了回去。
萧应决笑了笑:“那怎么这么久不说话?”
“……”
闻萱默了默,总不好说,是知晓你能治好我的那一刻,才喜欢上你的吧?
她渐渐把脑袋低垂了下去,不敢叫萧应决看见自己心虚的眼眸。
闷在他的肩膀上,她才敢说:“在想与陛下初见时,陛下赠我的那件氅衣呢。”
她的耳朵通红,是撒谎引起的。
但是落在萧应决的眼里,这便就是赤/裸裸的羞赧。
“氅衣啊——”
萧应决稍稍拖长了点尾音,想起记忆中快要被自己淡忘的与闻萱的那场初见。
那是萧应决九岁时候的事情。
那一年,闻萱方才六岁。
因为闻老太师是曾经先帝的老师,所以先帝在自己的嫡子萧应决满五岁的时候,便亲自为他点了自己老师家年岁相仿的孙子闻韬为伴读。
俩人自小关系便好,一同听老师课业,一同在皇家马场练习骑射。
那一日,因为学问上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老太师,所以在闻韬回家的时候,萧应决便跟着他一起回了家。
那时候正是初春,虽已过上元,但上京城内仍旧是春寒料峭。
萧应决一身鸦青色的衣裳,外头还搭着一件玄色狐皮大氅,虽然面容尚且年幼,但周身气度华贵,年纪轻轻,便已然有了几分皇室中人矜贵又高傲的样子。
他跟着闻韬走在闻家的回廊上,原本一心只想着去见老太师,不想,在半途中,却乍然听见一声软软糯糯的“哥哥”。
彼时萧应决的嫡亲妹妹平遥,也正是喜欢粘着人玩闹的时候。
所以听到这声“哥哥”,他下意识便回头。
然后他便看见了一只仿佛前几日上元节刚吃过的糯米圆子的闻萱。
闻萱那阵子风寒刚刚有所好转,被母亲打扮的圆滚滚的,穿了很多很多的衣裳,脑袋上还戴了一只毛茸茸的虎头帽,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才准出院门玩一会儿。
她被嬷嬷带着走到前头的院子里。
刚走到院子中间,便听见了自家哥哥的声音。
她便循声望去,然后果不其然,见到了自家的哥哥,还有站在他身侧的萧应决。
她歪了歪脑袋,不知道这个新的哥哥是从哪里来的。
她于是喊了他们一声,还想朝着他们走过去。
但是春日里刚化完雪的院子湿滑,她不过自作主张多走了两步路,脚底便一阵打滑,摔倒在了冰凉的石板路上,面孔朝天。
一旁的嬷嬷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去将她抱起来。
站在回廊底下的闻韬见状,亦立即拔腿,扔下萧应决跑到了自家妹妹的跟前。
他看着闻萱已经被打湿大半的外衣,眼疾手快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命令道:“前头那间屋子里生了炭火,赶紧带着梵梵过去,把她外衣褪下,先披上我的。”
“好。”
嬷嬷慌不择路,眼前这小祖宗可是全家最要命的眼珠子,前阵子风寒刚好,眼下可万不能在她的手里出了岔子。
她抱着闻萱赶紧往生了炭火的屋里去。
萧应决站在回廊底下,看着闻韬和嬷嬷着急的样子,又想起方才闻萱的那声“哥哥”,这才意识到,这应当便就是闻家那个传闻中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的女儿。
看见闻萱背后那滩脏兮兮的水渍,萧应决不假思索,很快也解下了自己搭在肩上的狐皮大氅。
他递给闻韬:“把我的也拿去吧。”
她后背全身看起来都沾到了污水,应当不仅要解下外衣,还要连裙子一块儿换了才行,闻韬的那件可能遮不住全身。
“多谢。”
闻韬顿了下,也不跟他客气,拿了他的氅衣便先跟着嬷嬷进了屋里。
不过一会儿,屋里便有丫鬟匆匆忙忙出来,看样子是去给闻萱拿她自己的衣裳。
闻萱在里边烤火,换衣裳,纵然再小也是个姑娘家,萧应决不方便跟进屋,便独自站在廊下,等着闻韬出来。
那日他到底在廊下站了有多久,萧应决自己也忘记了。
就是记得风实在是有些冷。
一直等到丫鬟从别的院子里拿了新的衣裳过来,闻萱换上了她自己的衣裳,他的氅衣才被闻韬带出来,还给他。
所以,那个时候,闻萱就看上他了?
就因为一件大氅?
萧应决不是很确定。
不过思及此处,他倒是又想起来,那日摔倒,闻萱好像都没有怎么哭,那如今这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红眼睛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他垂眸去看闻萱。
闷在他肩膀上的少女耳朵仍旧通红,察觉到他的动作,闷闷的声音立时便从他的肩膀上传来,仿佛恨不能掘地三尺,直接找个地方躲起来。
“陛下想起来了就别再问了,再问妾就要走了!”
萧应决不觉发出一声轻笑。
在他看来,闻萱入宫之后,素来是胆大包天的性子,夜里敢直接往他的怀里钻,白日里也敢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把心悦他爱慕他这种话整日挂在嘴边。
但是眼下,他只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她倒是知道害羞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他难得温柔地抚了抚闻萱的脑袋,听她的话,什么也没有再说。
任由她埋在自己的肩头,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