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萱对萧应决的羞愧,持续了一整日。
一直到第二日清早,她才从无限的愧对中挣脱出来,开始给家中写信。
昨日别的先不提,萧应决倒是提醒到闻萱了,她进宫这般久,尚没有请家里人来看过自己。
照萧应决的说法,她是可以自己请家中的女眷进宫来的。
于是闻萱下笔如有神,一连写了两封信,一封差人送往家中,给母亲和祖母,一封则是送往刑部尚书的府上,给自己的表姐。
虽然这些人秋猎几乎都可以见到,但是秋猎距今还有一个多月呢,眼下时令方过仲夏,日子还长的很。
闻萱的信送出去之后,第一批入宫的便就是家中的母亲和祖母。
二人早就想进宫来看看她,但自从闻萱入宫后,她们一直不曾收到通知,便不好轻举妄动,只能通过庞嬷嬷偶尔传出来的消息,得知闻萱的近况。
见到闻萱果真如信中所言,身体大有好转,一生见多识广的王老太太和卢氏,全都抱着她痛哭流涕,就差跪下来拜谢漫天神佛。
待到二人离去之后,翌日,闻萱的表姐卢照月便也进宫来了。
此前便提到过,闻萱因常年染病困在家中,闺中好友实不算多,唯一来往亲密的,便就是她母亲娘家那边的表姐,现今掌管刑部的尚书卢循的女儿,卢照月。
卢照月不比王氏和卢氏,是个性子活泼,思绪五花八门的年轻人,甫一进宫,率先和闻萱谈起的,便就是大半个月前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的皇帝与贵妃共骑一马的事情。
“你都不知道,近几日不是近暮夏了,日头凉快了,宴会也比前段时间多了起来,谢松翎往日里最是喜欢参加这种聚会,结果你同陛下的传闻一出来,她竟直接闷在家中大半个月,不曾参加过任何的宴会,哈哈哈哈哈哈可乐死我了!”
哦,对了,卢照月和谢松翎,是打小就不对付的俩人。
虽然具体是为什么不对付,闻萱忘记了,但是自打她有记忆起,便时常听到自家表姐在自己面前讲谢松翎的糗事。
每每有什么场合,两个人碰到,便总会是天雷勾地火,水火不容的局面。
卢照月笑够了,才想起摸摸闻萱的脸,感慨道:“乖乖,你这趟皇宫,算是来对了。”
从前卢照月看自家这位表妹,模样可人是可人,可不论家中怎么娇养,她总是瞧上去病怏怏的,没几分活气;现今入宫不过两个月,光影迢迢之下,她竟觉得,自己甚至能从闻萱的面色上瞧出几丝红润光泽来。
这是多么的难得。
“嗯。”
闻萱乖乖的,任由表姐摸摸自己的脸蛋,又捏捏她的脸颊,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布偶娃娃。
卢照月摸着她玩够了,才又道:“不瞒你说,我一个月前其实还在担心,进宫这事到底靠不靠谱,万一这陛下是个冷情冷肺的,抑或,是个花心的,对你一点儿也不好,那你该怎么办?那不是非但不能救你,反而还害了你嘛。”
她言至此处,抿起意味深长的笑意,道:“没成想,还真是赌对了。”
“倒也不算是赌……”
闻萱进宫的目的,卢照月身为她的表姐兼闺中密友,自然是知晓的。
但是她不知晓,当今皇帝萧应决,是闻萱的祖父都认可的人品,亦是祖父都认可的可为夫婿的绝佳人选。
家中是仔仔细细地为她盘算过了,知晓她进宫,就算不能得到萧应决的喜爱,就算萧应决其实于她的身体根本无有太多的助益,他也绝对不会亏待她,会叫太医院好好地养着她,所以才敢叫她来搏一搏。
闻萱把一切都说给表姐听。
卢照月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这才恍然大悟。
“这么说,还是我不够了解咱们如今这位皇帝陛下了。”她不住点着脑袋。
闻萱小小地抿了一口茶水,脸上微微漾开笑意。
她近来总是如此,昨日在祖母和母亲的面前,亦是一样。一听到有人夸起萧应决,她便也跟着高兴,似乎与有荣焉。
等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之后,卢照月见状,便又提起另一桩事情。
“不过,你入宫后虽然气色有所好转,宫外却是有人,病得不轻了。”她卖着关子道。
“嗯?何人?”闻萱不解。
卢照月问她:“国子监商祭酒家的儿子,你可还记得?”
“商……胥?”
闻萱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
现今国子监的祭酒,亦是她祖父的学生,逢年过节,总是会带着自家儿子上门来拜见,顺便讨教一番学问。
“我也是才知道,商胥那小子,原来一直……”卢照月欲言又止,朝着屋内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见没有下人靠近,才附到闻萱耳边,道:
“一直偷偷地心悦于你。”
“啊?”闻萱清澈的小脸瞬间写满疑问。方才眼里还带着笑意,眼下全成了诧异。
“可我同他压根都不熟呀,至多算是打过两次照面。”她解释道。
“见色起意嘛。”
卢照月仿佛很懂这些男人们的心思,知晓闻萱说是两次,那定然就只见过两次。
但是闻萱容貌出众,这在京中算是不争的事实,许多时候,大家提到闻家那个病秧子,总是要补上一句,虽然是病秧子,但也是个病美人秧子。
若非是因为这一身怪病,只怕前两年闻萱及笄的时候,太师府的门槛便就要被踏破了。
卢照月望着自家表妹瓷娃娃一般的面容,继续道:“无咎前些年,不是进了国子监念书嘛,他同那商胥,关系算是不错,每每回家里来,总要夸一番那人文章做得如何如何好,字写得有多么端正。”
“结果前几日从国子监回来,倒是不夸人了,背地里偷偷地告诉我,自打你入宫之后,那小子便一直萎靡不振的,文章也写不出来了,连提笔都没有力气了,上课的时候甚至都心不在焉的,那样子……分明是害了相思病!”
“那可不关我的事!”
闻萱听罢,直摇脑袋,恨不能和这人的关系就此划清开十万八千里。
发髻上今早刚簪上的翠玉流苏坠子,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
“我当然知晓不关你的事。”卢照月握住她的双手,安抚她道,“你都进宫了,是那混小子自己犯病罢了。只是今年秋闱马上便要开始了,无咎担心,如此下去,他此番秋闱,只怕是要名落孙山。”
“那就叫他名落孙山好了。”
闻萱于此等事情上向来看得很开,那商胥同她非亲非故的,她连他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不论他是要名落孙山,抑或是要坠湖跳海,可都与她无关。
不过话说完,她又琢磨了一番,问道:“无咎今年可有把握?”
卢照月摇摇头:“我看难。”
卢照月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亦是闻萱的表弟,姓卢,名无咎,年十六,今年马上将要参加他人生当中第一回秋闱乡试。
不提那些心烦的事情,姊妹二人在闺房之中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从上回秋闱的选题,聊到近来京中都有哪些奇闻趣事,卢照月是个天马行空之人,上到公侯王府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辛秘,下到哪家姑娘昨日买蜀锦时又多花了二两银子,她居然全能知晓,并且全部都事无巨细地说给闻萱听。
闻萱一整个下午,惊叹连连。
到了最后,卢照月实在是该出宫了,闻萱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到宫门口。
“对了,你待会儿回寝殿,我晨间给你送的那只匣子里还有个夹层,里头放着我觉着对你有用的东西。”
临走之前,卢照月最后附在闻萱的耳边,与她叮嘱。
“你回去之后,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就算是庞嬷嬷也不行,就只能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看,明白了吗?”
神神叨叨的,不知是何物。
但是闻萱素来爱听表姐的话,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肯定地点了点头。
卢照月便安心地再度摸了摸自家妹妹的脑袋,终于离开了宫闱。
待闻萱回到华疏宫,时辰已然不早了。
因为惦记着表姐临走前的话,下午二人闲聊时,她又实在没忍住,吃多了一些点心,她便吩咐小厨房,今夜的晚膳推迟半个时辰。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待到烛火点亮之后,便将所有人都先赶了出去,依照表姐的话,连庞嬷嬷也没有留。
而后,她拿出了表姐给自己送的匣子,按照步骤,打开了她所说的夹层。
出乎意料,里面放的是一本书。
书籍上未有写名字,不知何人所著,所著又是何物。
闻萱想起表姐最后的叮嘱,带着这本册子便上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她抖开被褥,而后像只松鼠般灵活地钻了进去。
床前烛火摇摇晃晃,闻萱在一片好奇心的驱使之下,终于翻开了这本书——
片刻后。
闻萱又合上了。
—
萧应决已经有整整两日没有在白日里见到过自家的贵妃了。
不过这回他知道,是因为闻萱的家里人来了,所以她才没有功夫来粘着自己。
他缓缓摩挲着自己手中的黑子,落在了一个叫谢松羽出其不意的地方。
然后,他哂笑着抬头,开始收割自己胜利的果实。
谢松羽无奈,扔了棋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瘫在檀木椅里。
“诶!”不过须臾,他又挣扎了起来,“陛下,臣今日这整整一个下午,怎么都没见到过贵妃娘娘?”
萧应决睨他一眼,不知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发问,还是单纯想要看自己的笑话。
“她家里人这几日进宫来了。”他言简意赅道。
“哦。”谢松羽偏头,瞧了眼屋外金灿灿的黄昏日落,“可是太师府的人,夜里也留在皇宫么?眼下这个点,早该走了吧?”
萧应决收拾棋子的手顿了下,听他的话,不觉同样偏了偏脑袋,眯眼瞧着屋外刺眼到挡不住的日落。
是了,萧应决想,寻常这个时候,闻萱应该早就遣宫人来请他过去用晚饭了,就算昨日她母亲和祖母进宫,也不例外。
今日倒是还没有动静。
听闻今日进宫的是她表姐。
兴许是和表姐聊得太开心了,以致忘记了时辰吧。
他盯着日落出神了片刻,转头不以为意,继续收拾起桌上的残局。
谢松羽却不怀好意地看着他:“那陛下,臣也先回家了?”
萧应决何尝听不出他言语中的揶揄。
他瞥了他一眼,很是不爽。
谢松羽笑嘻嘻的,只当他这便是默认了,直接起身拱手,抬脚走人。
修文殿内一时只剩下了萧应决一人。
他独自坐在窗边,一边翻开了书本,一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杜伯鱼带着几个小太监模样的人进来,在屋中各处都点上烛火,毕恭毕敬地问道:“陛下,可要传膳?”
萧应决这才放下书本蹙眉:“贵妃眼下在做什么?”
杜伯鱼怔了怔:“一炷香前,贵妃娘娘方送走了卢尚书府上的姑娘,眼下当已经回到华疏宫了吧?”
一炷香前人就走了?
那闻萱怎么还不来请他去吃饭?
萧应决坐在原地没有动。
杜伯鱼眼观鼻鼻观心,宛若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立马问道:“那陛下,摆驾华疏宫?”
萧应决瞥他一眼,未曾启唇。
只是自鼻腔间泄出了一声肯定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