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韬,字静吾,是萧应决从小到大的玩伴,亦是他的左膀右臂,知己好友,是他登基第二个月便敢交付兵马去往北方之人。
拆完闻韬书信的一炷香时辰后,萧应决却站在了华疏宫的门口。
没办法,因为闻韬不仅仅是他的大将,还是太师府的长子,眼下他的贵妃,闻萱的兄长。
闻韬此番来信,大致有两个内容。
一是与萧应决汇报近来塞北的情况;
二则是关心自家已经进宫几个月的妹妹闻萱,并且给她也寄了一封家书。
塞北距离上京有些距离,除非八百里加急,不然寻常寄个书信,起码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
闻萱此番进宫的事情,闻韬便是在她进宫一个多月后,才得知的消息。
眼下书信传回京城,又快要接近一个月。
萧应决坐在书桌前,看完闻韬给自己寄来的所有书信后,便把目光落在了那封说是给闻萱的家书头上。
闻韬的家书,按理说,他应该亲自给闻萱送去,这样才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兄弟和自己的贵妃。
但是他如今只要一想起闻萱,脑海中便全都是今早晨间不该出现的画面。
早知昨晚就该随便找间屋子睡。
萧应决懊悔不已。
捏着那封薄如蝉翼的东西,在修文殿里如坐针毡了大半个时辰,他最后才终于决定,还是得自己亲自去往华疏宫一趟。
毕竟他与闻萱之间,有些事情还是得说清楚。
—
华疏宫
闻萱全然没想过,她今日不去找萧应决,萧应决竟会自己找上她的门。
她独自用过了午饭,眼下恰好在吃药,听见宫人们汇报说是陛下来了,闻萱吓得手中的碗盏都差点没端稳。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
她站起身,说话微微有些磕巴,完全不复从前一见到萧应决就伶牙俐齿地要往他身上粘的情状。
原因为何,只有她和萧应决心知肚明。
“……”
萧应决神色大不自然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话,直接把闻韬的家书放到她的面前。
闻萱盯着桌子上那封书信辨认了两息,霎时眼睛都亮了起来。
“是哥哥的信?!”
闻韬在闻萱入宫前两个月,便已经领兵去了塞北,闻萱入宫至今,已经许久不曾和自家这位长兄联系过了。
她的反应全在萧应决的意料之中,他终于尚算镇定地喊闻萱坐下:
“难得送回来的一封家书,快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吧。”
“嗯。”
闻萱点点头,忙不迭拆开桌上摆的信封,展开里头的信笺。
闻韬是个武将,平日里本就不是话多的性子,给萧应决汇报边塞情况都是一板一眼的文字,给闻萱的信,说是家书,但其实也不过只有短短的一页纸张。
闻萱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看完,眸中光彩四溢,与萧应决分享道:“哥哥问我在宫中过的好不好,还说他在塞北挺好的,塞北风光其实很好,尤其是日落的时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古人诚不欺人!”
萧应决唇角抿起浅笑,没有接话。
与自家的妹妹,只报喜不报忧,的确是他认识的闻韬。
塞北的风光再好,但到底边塞苦寒,行军路难,古人的确曾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却也曾道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他看着闻萱珍重地将长兄的信件收好,才不禁问道:“要写回信么?”
“嗯。”闻萱迫不及待地喊人备好笔墨纸砚,希冀地看着萧应决,“陛下下回差人给哥哥传信的时候,拜托也将臣妾的信一道捎上吧。”
“那当然。”
萧应决跟着闻萱转到她的书桌前,纵使早上的事情再萦绕不去,但是眼下,两个人心里一道都在想着闻韬的事情,彼此之间倒也没有那么僵硬。
只见闻萱坐在书桌前提笔,萧应决便干脆坐在边上亲自为她研磨,看着她写信。
这场面其实很温馨。
穿着杏色襦裙的少女,身披流彩披帛,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抚平纸张,提笔在准备给自家的兄长写信。
一身雀青常服的男人坐在她的身边,亲自在给她研磨,修长的指间握住浓黑的墨条,动作不疾不缓,不骄不躁。
乍一看,只像是诗画中常见的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场景。
萧应决一边研磨,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闻萱的字迹。
只见她的字里行间,处处见风骨,落笔时细腻却又游刃有余,他不禁唇角边悄然又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字如其人,这话倒的确是不错,闻萱的字便如同她这人一样,叫人赏心悦目。
闻韬的来信不长。
但是闻萱的回信,却可谓是滔滔不绝。
许久不见自家的长兄,她似乎有许多的话想要与他告诉,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张纸还不够,还有第二张,第三张……
萧应决初看还有些耐心,越到后头却越是震撼,当看到闻萱连昨日夜里吃了些什么都要写在纸上告诉自家长兄时,他不禁哭笑不得,拿起被闻萱放在边上的闻韬的来信,先看了一眼。
入目先是四个字:
梵梵吾妹。
萧应决想起来了,梵梵,似乎是闻萱的小名。
从前他上闻家做客的时候,便时常会听到这个名字。
“梵梵。”他不禁轻唤出声。
闻萱闻声回头:“陛下唤我做甚?”
“嗯?”萧应决看她一眼,忽而意识到,自己刚才唤了声她的小名。
他于是好奇问道:“为何你的乳名为梵梵?”
“因为我从小身子骨不好呀。”闻萱一边继续给兄长写回信,一边解释道,“祖父说,梵梵其义为树木花草茂密。世间诸般野草,皆有旺盛之生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明明出身太师府邸,打小什么都不缺,身子骨却这般差劲,祖父为我取名闻萱,又唤我小字梵梵,皆是希望我也能够如同世间这诸般花草一样,秋去春来,岁岁年年皆常在。”
原来如此。
萧应决恍然大悟,还是头一回明白了闻萱这两个字的含义。
只是了解其义之后,再看看一边说着自己身子骨差,一边却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的闻萱,他不禁眼眸中又多了几分心疼。
他摸摸闻萱的脑袋。
“太师的愿望,定然会实现的。”只听他道。
“嗯。”
闻萱点点头,终于是写完了给闻韬的回信。
只见她搁下笔墨,认认真真地扒住萧应决的胳膊,道:“有陛下在,妾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这话说的。
怎么老是把他说的他真是她的药似的?
萧应决失笑,垂眸扫了眼闻萱挽着自己的手臂,见她终于把信给写完了,他不禁正了正神色,道:“咳,闻萱,其实朕今日过来,还有别的事想要与你告诉……”
“嗯,陛下要说什么?”
闻萱挽住萧应决的胳膊,原本因为闻韬的书信,对于萧应决的尴尬已经少了大半,眼下提起她小名的事情,她登时想起家中对自己的叮嘱,对萧应决最后一丝的羞耻,也可谓是没有了。
她眼眸亮闪闪的,在等萧应决的后话。
萧应决:“……”
他算是发现了,他不仅害怕闻萱的哭泣,他甚至,是连闻萱赤|裸裸的目光,有时都会受不了的。
他稍稍将脑袋偏过去一些,叫自己不再正视着闻萱的眼睛,才道:“关于今早的事情……”
“……”
闻萱到底还是个姑娘家。
一听到今早二字,小脸不禁还是添了些红晕。
不过这回她没有退缩,反倒越发攀紧了萧应决的胳膊。
她察觉到他紧张的肌肉,明明相当紧实,却一鼓一鼓的,真实地跳动在自己的掌心。
萧应决动了动喉结,微不可查地稍微将自己的胳膊自她鼓掌间挣开些,道:“今早之事,是个意外,你别往心里去。”
“啊,为何是意外?”
闻萱听罢,抬起诧异的小脸。
“那就是意外!”萧应决眉心跳动道,“这是每个男子晨间都会有的正常反应,不是朕特殊……”
他声色急促,声量越说越低,总之,是把意思给带到了。
只听他说完话,很快又不给闻萱反应的机会,直接又道:“总之,朕是想说,昨夜便就罢了,日后,闻萱你不许再随便宿在修文殿了,知不知道?”
“啊,为何?”
闻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昨夜便盘算的可好了,既然萧应决没空去华疏宫看她,那她便来修文殿陪他,反正只要有饭桌,只要有床榻,在哪都是一样的嘛。
若非是晨间之事叫她着实有些闹红了脸,眼下她当还是在修文殿里赖着呢。
但是她想的美好,在萧应决看来,这事情可不是那般美好。
他神色肃穆地注视着闻萱,道:“你整夜整夜地宿在修文殿里,那成何体统?若是叫外头的人知道了,该说朕宠你无度,狠狠地参你一本了。”
他话说的冠冕堂皇,好像是在替闻萱着想。
但是闻萱一点也不在乎。
“参我便参我呗,我在后宫,他们在前朝,那些大人们难道还能比陛下更了解我不成?只要陛下圣明,那他们便再无论如何参我,我也不怕!”
“……”
闻萱总是有本事叫萧应决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堂堂帝王,一时又只能像个泼皮无赖似的,与自己的贵妃道:“朕说不许就是不许,没有理由,就是不许宿在修文殿!”
“那陛下会每日都来华疏宫陪我吗?”闻萱反问道。
“朕有空便来看你。”
萧应决道。
“那陛下若是一直没空呢?”
“……”
萧应决答不上来了。
只听他头疼道:“闻萱……”
“陛下不能这般敷衍我的!”
他话还没说完,闻萱便先他一步委屈道:“我是陛下的妻子,陛下是我的夫君,我们为何不能日日都在一起呢?我只是想要陛下陪着我,陛下没有空,那我便去修文殿里陪着陛下,我又不想要求陛下做些什么,陛下便是厌弃妾厌弃到连同我待在一起也不愿意了嘛?”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话?他何时说过他厌弃她了?他何时说过他不愿意同她待在一起了?
萧应决盯着闻萱白生生的小脸,只觉自己脑仁疼的厉害。
尚未等他将闻萱的条理理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见下一瞬,那双圆滚滚的杏眼已然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不好。
萧应决急忙喝住闻萱:“不许哭!”
闻萱刚要落泪,冷不丁被萧应决的话吓到,眼泪虽然没落成,却打了个嗝。
晶莹的泪花于眼眶之中翻涌了两下,要落不落,这下倒好,看起来越发可怜了。
萧应决一个脑袋两个大。
他实在是怕极了闻萱的眼泪,但是他知道,自己当真不能再放纵自己这般下去。
他与闻萱,眼下已然太过越界了。
于是他捂住闻萱的眼睛,只做看不见她可怜巴巴的泪珠,赶紧道:“闻萱,朕今日当真不是来同你商量的,是与你告知,你往后真的不能随随便便再宿在修文殿了。”
“朕没有厌弃你,亦没有不喜欢你,只是闻萱你自己得知道,你是静吾的妹妹,便也相当是朕的妹妹,朕娶你,只是想要好好照看你的身体,至于旁的,一概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想!”
他一气呵成,把话说到了尾声,这才敢稍稍地松开掌心,去看一眼闻萱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