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半晌城下的喊杀声也没有之前这么多了,吐蕃的兵马正在如潮水一般退去。
牛进达朗声道:“撤军了?”
刹那间城墙上的将士们都松懈了下来,因为吐蕃人不再攻城了,让刘兰也很诧异。
“他娘的,这些人玩的什么兵法?”
青海南面,这里搭着几顶帐篷,像是寻常的放牧人家。
可走出帐篷的一个男子,正是年过三十禄东赞。
而后帐篷中又走出一个年轻男子,这个男子如今只有二十一岁。
四周的牧民纷纷向他行礼。
年仅二十一岁的松赞干布望着西面,道:“大昭寺建好了,往后泥婆罗也该与我们和睦共处了。”
禄东赞的目光则是看着东面,远方是松州,一眼看去是一片青海湖,见不到松州城是什么样的。
禄东赞一直是坚持将来寻求机会吞并泥婆罗的。
青海北面吹来了一阵风,草地也跟着风摇曳。
松赞干布张开双臂,迎面感受着风吹来的味道,即便现在松州正在大战,这位吐蕃赞普的脸上依旧带着向往的神色,他十分温和地笑着道:“在大相看来,现在的吐蕃走出雪山,扩张尤为重要。”
禄东赞道:“当唐人出征西域的那一天,唐人就会是吐蕃强大的一个巨大阻碍,包括唐人的那位天可汗与东宫的太子。”
松赞干布迟疑道:“你先前说唐人的东宫太子是一个很和善的人。”
“这是以前的想法,现在……”禄东赞注意到有两个茹本正在朝着这里而来,茹本是地方牧民的统治者,也是这场战争最重要的号召者。
茹本就像是中原的折冲府都尉,他们可以去族中募兵,甚至可以让吐蕃不分男女全部加入战争中。
禄东赞的话语停顿片刻,稍有思量,接着道:“现在天可汗与东宫太子是我们最大的威胁。”
言罢,禄东赞去听这两个茹本禀报战况。
一个牧民小孩快步跑到松赞干布面前,他咧嘴这个笑着,这孩子壮实得像一头牛。
松赞干布轻拍着这个孩子的后脑门,微笑着道:“我们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更有智慧的。”
听了两位茹本禀报的战况,禄东赞的神色并不好,他快步走来道:“赞普,回逻些吧。”
“不。”松赞干布摇头道:“我要看着我们的勇士,胜利而归。”
言语间,又见禄东赞的神色不好看,松赞干布也收起了笑容道:“怎么了?”
禄东赞回道:“去北面的勇士没有回来。”
松赞干布深吸一口气,坐下来手中拿着一条精致的马鞭子,询问道:“唐人从北面来了?”
又有一阵风从北面的青海吹来,吹得帐篷在晃动,松赞干布身上那羊毛一般雪白的外衣猎猎作响。
禄东赞穿着深蓝色的衣裳,他又道:“又派人去看了。”
松赞干布接着道:“你不是早就有顾虑,觉得唐人可能会从北面来人,给他们的松州解围。”
禄东赞将手中的一些糌粑递给一旁的孩子,“唐人敢过青海,他们就会被我们的茹本包围,来多少能围多少。”
松赞干布微笑着道:“那还怕什么?”
布哈河边,天完全敞亮的时候,四周的视野更开阔了。
王玄策与裴行俭作为前军一直走在最前头,与后方的梁建方将军的兵马隔着五里地。
不停有斥候来报传递消息。
走了一个时辰了,也没见到敌军。
王玄策忽然住马,迟疑地看着四周。
裴行俭也拉住马儿的缰绳,问道:“怎么了?”
王玄策低声嘀咕着,道:“不踏实。”
也不知他为何觉得不太适合,继续沿着布哈河走,多半就要到青海地界了。
裴行俭回头看了看后方的队伍,三百人的队伍都已停下了,便问道:“有埋伏?”
“不急,我们先捋一捋,与吐蕃人该如何打仗?”
裴行俭道:“这里是平原,前面就是青海的那座大湖,在这里打仗无非就是奔袭,包抄,阻击,迂回?”
王玄策拿出一张地图,这是李震将军交给自己的,地图上画着一条路,这条路沿着日月山南下,穿过多玛河与清水河,可以径直去逻些。
王玄策不知道,这其实是一条十分重要的道路,为唐蕃古道。
这张极其详尽的地图传闻是魏王府编撰的地图,再有东宫太子注明的路线。
此刻给了这支就要深入吐蕃的兵马,极大的自信,有地图就有方向就知道该怎么打。
他言道:“走这边。”
裴行俭领着人朝着青海湖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青海南面,禄东赞的面前也放着一张地图,他低声道:“我们的茹本不擅长攻打唐人的城池,现在唐人的后方驰援已到了,我们不能继续攻城,松州的守军更多。”
松赞干布坐在一旁,喝着茶水问道:“我们失败了?”
“桑布扎在长安城已彻底激怒了唐人,只要唐人敢追出来,我们就能截断他们的前后方。”
说话间,禄东赞犹如一个中原人传说中,坐于后军大帐的将军,指挥若定,将一个个命令传下去,一个接着一个地茹本策马而来,接过命令之后,又策马离开。
又有吐蕃勇士前来禀报,禄东赞得到这个消息有些迟疑,还有些不敢相信,有一队唐人兵马驻扎在青海湖北面。
领兵的将领正是戍守河西走廊的李震将军。
“唐军在青海湖北面不动了?”
禄东赞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思量再思量,好似河西走廊的兵马根本不是来给松州解围的,而是来保护青海以北的。
松州是松州,河西走廊是河西走廊。
松赞干布道:“在唐人官吏的传言中,河西走廊是东宫太子主持修建的,有人说河西走廊就是东宫太子的家业。”
禄东赞迟疑地看着地图。
贞观十二年,六月的下旬,驻守在青海的那支队伍依旧没有动静,依旧防御着青海的北面。
半个月了,没有任何的动静。
向来行事稳重的禄东赞依旧对青海北面留有警惕,只要李震将军的兵马敢南下,随时派出人手去阻击。
唐人的将领不仅仅骁勇,而且还多谋,当年禄东赞亲眼看着吐谷浑在唐人的将领手中覆灭。
又见到了高昌城被唐人拿下。
现如今,禄东赞丝毫不敢放松,他们能够戍守青海的北面,他们也能够南下,直取整个吐蕃大军。
可现在河西走廊这支一万人的大军就立在青海边上,就像是一把刀,随时会砍下来。
忽悠茹本来报,“赞普,唐人出城了。”
松赞干布笑道:“正如大相所愿,愤怒的唐人即便是守住了松州,他们也想要进攻,近来唐军的胜利实在是太多了,自大的唐人。”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禄东赞来不及思索,他命三个茹本按照原本的安排,包抄,截断唐军与城池的联系,一举围杀。
松州城外,以西五里地,牛进达带着一万兵马,朝着吐蕃人的大军反扑而去。
先前如潮水般退去的吐蕃人大军,见到唐军的追击,吐蕃人并没有再退,而是围了上来。
见状,牛进达大吼道:“给老夫冲进去!杀!”
这支唐军骑兵,杀入吐蕃大军中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
正当呜呜泱泱的吐蕃人就要将这支唐军包围,后方忽然传来了战马的马蹄声。
惊惧的吐蕃人回头看去,光是听马蹄声就不是吐蕃的战马,再一看果然是有唐军从后方杀了出来。
来人正是梁建方所领的八千兵马。
梁建方手执长槊,冲入吐蕃大军的后方,长槊刺入一个吐蕃人的胸口。
人高马大的梁建方眼中凶光大盛,用长槊将一个吐蕃的茹本高高挑起,热血不断顺着长槊流下。
吐蕃人抬头看去,他们的茹本已被长槊刺穿,还在挣扎,悬在了半空中。
梁建方将长槊上的人重重摔下,眼看是没了声息。
王玄策与裴行俭骑在战马上与稍有停顿的梁建方擦肩而过,他们两人冲锋在前,杀入大军中,领着兵马直插吐蕃大军的后方。
战场上的局势瞬间变了,原本是吐蕃人围困的唐军,如今形势反转,一支唐军的骑兵,不知何时从后方杀出,与牛进达的大军相呼应。
就像是两柄巨大的锤子,从东西两个方向穿插而来,将吐蕃大军犁地一般地杀穿了。
梁建方纵马在战场上,手中的长槊挥舞,热血溅湿了甲胄。
吐蕃兵马还在应付前面的唐军,却无法顾及后方杀来的另一支唐军。
两支唐军在吐蕃人的大阵之中穿插而过,吐蕃的战术看似稳扎稳打,可他们的阵形一击即溃。
五万吐蕃人,在一万多唐军面前遭受了沉重一击。
梁建方与牛进达两支大军几次穿插而过,将吐蕃大军犁了两遍,余下的吐蕃溃军四散而逃。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硕大的夕阳挂在西边,整片天空都是血红色的。
裴行俭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战马踩死了多少人,他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草地躺了下来。
其实王玄策推测得没有错,禄东赞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松州,从来不是河西走廊。
并且走到青海北侧时,王玄策更加确信了他的推测。
当然禄东赞亦不会放弃青海。
裴行俭躺在草地上大口出着气,思绪中闪过好几次当初谋划时的话语。
得到刘兰驰援之后的松州,驻防兵马少说也有六万,吐蕃人不见得能短时间拿下松州。
难道禄东赞会在这个时候北上攻打伏俟城?
那就让他们打消北上的念头,要将吐蕃人留在这里,就需要一个陷阱。
当王玄策带着自己与梁将军借着地图上的那条小路,进入松州,与牛进达将军商议,让李震的兵马守在青海北岸,造成不驰援松州的假象。
光靠为松州解围,牛进达将军与其余诸将来说这还不够回本,不能白受欺负。
他们不仅仅要守住松州,还要剿灭吐蕃的大军,最好活捉松赞干布与禄东赞。
裴行俭没有心力去想,为什么李震手中有一张这么详尽的地图,竟然指明了多玛河东面有一条能够去松州的小道。
文学馆的地图已精细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个时候,李震的大军应该也开始动了,他们不只是给吐蕃人做样子看,让吐蕃以为这支大军只是戍守青海以北。
现在他们应该动身去阻击就要后撤的吐蕃大军。
这便是奔袭,阻击,迂回,是唐军包抄的吐蕃人,而不是吐蕃人围攻唐军。
从一开始,一个不良人将书信送到李震手中,当自己与王玄策被李震领出武威郡开始,这一仗便不是光靠武力能够取胜的。
正如王玄策所言,松赞干布不是高昌王,他甚至学会了诱敌深入。
裴行俭很疲惫,这半月的奔波,让他几近崩溃,太累了。
稍稍恢复了些体力,他策马来到多玛河边,看着清澈的河流,躺在浅滩上,任由河水冲刷着身上粘稠的血迹。
现在,裴行俭可以说一句,“呵,禄东赞不过如此。”
青海以南,吐蕃赞普的大帐中,禄东赞与余下的四个茹本,正在劝说着松赞干布先回逻些。
刚过战况就送到了,从南面不知何时杀出一支唐军,将五万兵马冲散了。
能够回援这里的只有五千人,其余人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
松赞干布道:“我们还有吐蕃勇士,我们可以将唐军赶回去。”
正值二十一岁的松赞干布站在众人面前,他又道:“吐蕃还没败,我们把唐军赶回松州去。”
禄东赞正色道:“赞普,回去吧。”
几个茹本也齐齐道:“赞普回逻些吧。”
松赞干布看着几人,呼吸沉重道:“唐军不会善罢甘休的。”
禄东赞闭上眼,道:“只要赞普还在逻些,我们就还有机会。”
有一个茹本拔出了自己的刀,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大声道:“赞普若不回去,我就死在这里。”
松赞干布不忍这些奋战的茹本自尽,前方大军已溃败,唐军随时会越过青海,朝着这里杀过来。
在几个茹本的以死相逼之下,禄东赞看着赞普翻身上马,带着其余的族人离开这里。
等人走远了,禄东赞正要吩咐。
有吐蕃勇士仓皇跑来,他送来了一个让禄东赞如坠冰窖的消息,还戍守的青海北侧的兵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