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脸色紧绷。
心中却已经愤怒不已。
自己能怎么说。
说不行?
那自己就是破坏东南五省平定倭患的阻拦者。
此罪,等同于通倭!
说行?
那自己又得被整个苏松两府的人给记恨上。
天知道自己事后需要花多大的精力和功夫,以及不可计量的代价,去平息这些人的愤怒。
尤其是。
那个所谓的从东南五省军中抽调官兵,组成的征收苏松两府协防商税银的兵士。
这些人一旦编练完成。
以后可就是架在苏松两府,无数士绅商贾脖子上的一把刀。
这把刀。
很显然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是要被胡宗宪握在手上的。
握在胡宗宪的手上,也就等同于是握在了严家的手上。
一旦严家有什么心思,就能用这把刀狠狠地砍向苏松两府。
天杀的!
严绍庭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这些阴招的。
徐阶只觉得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而张居正则是始终从后面,目光盯着自己的先生。
过去自己一直在京中,对地方上的情形,所知甚少。
可是去年亲自去了一趟东南,尤其是在坐镇苏州府督粮道署期间。
发生的那些事情。
可是让自己一点一点的改变着过去的认识。
先生已经不是过去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先生了。
那么今日。
先生到底是同意,还是反对开征苏松两府协防商税银呢?
在自己此前尚未回京,就奏请变法革新的时候,先生就单挑出了一条鞭法税课折银同意施行。
张居正那时候,就心中存疑了。
先生在朝为官,所思所想,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他嘴里说的天下黎庶?
还是他未曾说的江南士绅商贾大户?
严绍庭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徐阁老,我严家虽然无有产业,但当着陛下的面也是敢说,严家此后或许会为了族人生机,在东南做一些小商小贩,若是今日陛下准允下官所请,到时候下官必当劝说族人为生机之余,也当思为国为民,缴纳协防税银,以供前线大军使用。”
暴击。
彻彻底底的暴击。
严绍庭目含笑容,而且也算是当着老道长的面,为老严家以后通过对外商号插手商贾之事,打了一个铺垫。
徐阶板着脸,拱手道:“臣以为,开征苏松两府协防商税银可行,若能出力协助东南五省兵马平定倭患,保障日后海上商路畅通,苏松两府人氏必当踊跃缴纳协防税银。”
事已至此。
徐阶只能赞同这个奏请。
自己总不能明面上,公开反对东南平倭吧。
那松江府可就真的要改姓了。
不过。
徐阶紧接着又说道:“只是历来,国朝都未曾有过抽调官兵,行于地方征收税课之事。此次若苏松两府开征协防商税银,自当以苏松两府衙门为首,内廷并都察院派人监督征缴。
“税银收缴,官府切割,转运军中。大军身处前线,日夜防备贼患,时时征讨厮杀,如何有精力能完备税银收缴?
更何况军中少有能识文断字之辈,官兵性子又多是暴烈,一旦地方上征缴税银之时出现情蔽。恐会引发冲突,乃至动乱。”
当兵的就该去做当兵该做的事情。
收税?
痴心妄想!
而一旦这笔压在苏松两府身上的协防商税银的征缴任务,转交给了苏松两府的地方官府衙门,那么中间就能有更多操作的空间。
内廷和都察院派人监督又如何。
这么多年。
朝廷派了多少内廷的太监和都察院的御史去地方上催缴税课。
光是这些年,内廷派去湖广道催缴矿税的总管太监,就不计其数。
可是湖广道的矿税问题解决了吗?
没有!
事在人为啊。
徐阶目光幽幽。
徐阶之后。
严讷、潘恩等人自然是紧跟其后附议。
让当兵的来收税?
那他们下面的人,还怎么继续上下其手?
这不是要他们的命?
可是严绍庭却决然不能再将收缴税课的权力,转交给地方官府。
尤其是苏松两府的地方官府衙门。
今日促开苏松两府协防商税银,说是捅向徐老狗的一刀。
但更重要的是为了税兵的出现。
只要苏松两府用上了税兵。
那么日后在其他地方,也能同样用上税兵。
事情,都是要有个开头的不是。
只要开了头,那么接下来就好办了。
严绍庭当即说道:“陛下,开征苏松两府协防商税银,乃是为了东南五省平倭事所用。若是转为地方官府征缴,岂不是让苏松两府地方官府衙门徒增负担?
“而且地方税课本就繁杂,再加协防商税银,账目混杂,日后查账难免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且官府收缴税银,中间便多了好几层手续。
“官府胥吏于各处税关收缴税银,必然是先转运于县库,县衙户科登记造册,再转运至府库,府衙又要再登记造册一遍,最后才能转运到军中以供使用。
“如此繁杂,而分明可让东南五省抽调军中识字精通算术的官兵,编练协防商税银士卒,直接收缴税银自行转运军中各处。
事后只需内廷及都察院所派官员核销账目,便可账目清楚,一眼即可分辨是否存伪。如此,又何必大费周章,转为地方官府收缴这笔税银?”
徐阶当即说道:“军中莫说是精通算术了,便是识文断字又有几人?”
这时候。
严绍庭未曾开口。
反倒是胡宗宪轻咳一声。
徐阶当即回头看向这位新晋兵部大司马。
嘉靖亦是面露笑容的看向了自己心爱的兵部大司马。
胡宗宪面露笑容,拱手开口道:“得陛下隆恩,赏用定国公府、英国公府、成国公府三位小公爷于浙江道戚继光山字营。
“去岁一年,英国公府张元功、成国公府朱时泰二人,皆在山字营统领兵马,亲赴一线与倭寇作战。
“而定国公府徐文璧,则是被戚继光留任在中军大帐,掌管军中钱粮用度。而徐文璧亦是在闲暇之余,教授山字营官兵识文断字,兼修算术,以求军中各营队能自行掌管所部军需用度。
若说抽调东南五省兵马组编苏松两府协防商税银催缴士卒,臣举荐以山字营徐文璧为首,抽调其中士卒为辅,坐镇苏松两府收缴协防商税银。”
这时候。
袁炜当即开口:“陛下,臣附议。山字营徐文璧出身定国公府,臣此前已有耳闻,徐小公爷于山字营中,掌管军中钱粮用度,可谓是能力出众,已是戚继光手下心腹之人。”
有个能给定国公府说好话的机会。
袁炜觉得自己不能错过。
而徐阶却是当即转头看向袁炜。
你袁炜连这个事也要掺和?
然而。
嘉靖却是眉头一挑。
让定国公府的小子去掌管苏松两府催缴协防商税银一事,这倒是颇为稳妥可靠的建议。
国朝勋贵。
那可都是与国同休的。
和眼前这帮文官相比。
自己更相信他们。
徐阶则是心中沉默。
他的目光不由看向此时已经许久未曾再开口说话的严绍庭。
难道当初严绍庭奏请,将徐文璧等人赶去东南军中,早早的就算好了今天这一件事?
若当真如此……
徐阶不禁心头一震。
若当真如此,那严绍庭这人就真的是太过可怕了。
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老成谋略,可谓是草灰伏线,决胜千里之外了。
用徐文璧去掌管苏松两府征缴协防商税银。
这可是谁都不曾想到的事情。
严绍庭则是面露笑容。
让大姐夫他们去东南戚继光手下,真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日后能调动兵马进京,和这帮文官争权夺利的时候有一个可以放心的武力保障?
刀。
可以从胸前捅进去。
但也可以从背后捅进去啊。
严绍庭当即说道:“陛下,大司马所举荐之人徐文璧,可担当此重任。臣以为,若是以徐文璧掌苏松征缴协防商税银,亦可由其专事徽州府那笔六千一百四十六两协防银,由徽州府监督,徐文璧遣人征缴转运,免去徽州府还要征派百姓赋役转运税银之苦。”
这不就是打开一个口子,就能顺带着在别的地方施行起来了。
有了苏松两府再加上徽州府。
日后大明税兵这个存在,就可以广而推行到整个两京一十三省。
想逃税?
还想和以前一样,富人不交税,而税课尽数加之于百姓之身?
且先问一问税兵们手中的刀子锋利不锋利。
见事情辩论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再辩论下去的要求了。
嘉靖便一如既往的开口道:“严绍庭所请此事,胡宗宪推举之人,内阁和你们如何看?”
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除了偶有一些事情,是嘉靖一人圣裁独断。
大多数时候,即便他已经认同的事情,也需要内阁和朝廷里的官员们点头。
这样,事情就是朝廷同意做的。
一旦出了什么问题,那就是朝廷的问题。
和西苑无关。
圣明无过皇帝,万般有错皆在臣子。
户部尚书高燿最先开口:“臣以为,此事可行,但户部也该派人督查此事,以备户部每年税课征缴账目能比对上。”
高拱亦是开口道:“臣无异议。”
随后就是袁炜、郭朴、雷礼、欧阳必进等人跟进附议。
如此多的人一一同意。
严讷、潘恩等人也只能表示没有异议。
能有异议?
没看见徐阁老都说,他家的族人愿意缴纳这笔协防商税银吗。
他们算什么吗喽,能和徐阁老比?
严嵩最后开口道:“圣明无过陛下,此次徽州府免除歙县人丁丝绢税课,开征徽州府协防银以助东南五省平倭,又开苏松两府协防商税银协助东南平倭。朝野上下一心,地方百业万民一心,无人阻拦,我朝定能不日彻底平定久困我朝数代的沿海倭患!届时,陛下之功足可告祭祖庙,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必当庇佑陛下万古。”
首辅的发言,算是做了一个工作会议总结。
有一锥定音的作用。
而严绍庭则是目光一闪而逝。
老严头到底还是高手。
这番话不忘挖坑铺垫。
要是他的学生胡宗宪五年之内没能平定东南五省倭患,那就有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拦捣乱。
到时候,朝廷就可以由此再行争辩,而不是直接将胡宗宪问罪。
老严头细啊!
心中感佩之际。
上方。
嘉靖已经笑着开口道:“既然诸卿皆无异议,朕岂有不准?此事,便照诸卿所谏而办。”
严绍庭当即心中欢呼一声。
税兵这个存在。
总算是在今天一连串的辩论之后,应运而生。
有了这个一。
自己就能在以后一步步打开局面。
而在大殿之上。
众人却是心思不同。
今日里,徐阶这一帮保守派,算是全线溃败。
心中的不甘,当然是有。
想要继续报复回来,将今日所有准允的事情推翻的心思同样有。
只不过不是现在。
得要再做详细的筹备,才能反攻过来。
但现在,众人却只能是异口同声。
“陛下圣明。”
“我朝定能继往开来,盛世煌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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