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们最爱说的是什么?
祖宗成法。
江山社稷
大明基业。
黎庶百姓。
但凡开口,都是有着一套完整公式。
某某事,因为天下苍生黎庶百姓,关系大明江山社稷,而又有祖宗成法可鉴,所以我们要怎么样怎么样。
不论什么事情。
只要代入到这一套公式之中,都能完美表达出一个忠臣的形象来。
严世蕃说完一通话之后。
目光轻扫殿内众人。
这时候。
他脸上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只是眼睛还有些涨红。
而他的心中。
则是回想起某逆子说的那句话。
走清流的路。
让清流无路可走。
变法即为祖宗法。
祖宗法即是变法。
瞧着当下殿内众人面色反应,严世蕃心中一阵哼哼,却又有些得意。
逆子的这些弯弯绕绕,还是很好用的嘛!
严世蕃当即更进一步说道:“而今我朝国祚已近二百年矣,正是中续更上一层楼时,近年朝局艰难,天下多有祸事,今人当继祖宗法,诸如当下朝中正开整饬吏治事,乃为严肃官吏之风。
臣以为既如此当承太祖高皇帝之圣训,若有官吏懈怠,严惩革除;若有不法,当移送有司定罪;若有贪墨,当依律定以绞刑即行!”
终于。
严世蕃还是当众,将这大殿内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听到的话,给说出了口。
大明太祖高皇帝时,所行之严苛的官吏治理办法。
唯有一字可以总结。
杀!
众人一阵惶惶哗然。
正要思量如何反驳严世蕃之际。
严世蕃却已继续说道:“亦有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所定成法,凡天下土地,则为天下人耕之。国初六千五百万余人丁,而今何数?仅太祖高皇帝时,便有两次清查天下人丁,本朝亦当复行,时常清查!新开垦之田地,当以官府公允分于新增人丁!”
在吏治上要求杀头之后。
严世蕃这一番言论,直接切入到了土地问题上。
太祖高皇帝啊。
徐阶心中早已是思绪大乱。
严世蕃此刻这幅模样,徐阶轻挑眉头,却是看向了今日不曾言语的严绍庭。
严世蕃这个老子。
今日所说可是全然如同过去的严绍庭。
开口太祖,闭口太祖。
珠帘后。
坐在上方的嘉靖,亦是忍俊不禁。
严绍庭是这个样子。
严世蕃这个当老子,也是这个样子。
当真是有其子,便有其父了。
而严世蕃这等说法,也是让嘉靖颇为惊奇。
甚至于。
他还目光玩味的扫向了今日在场的不少人。
这等滋味。
恐怕这些人现在已经很不好受了吧。
哼哼!
徐阶眉头紧皱,开口道:“严侍郎……”
严世蕃却是当即回头,目光扫向徐阶。
“徐阁老,下官的奏议尚未说完。”
“徐阁老若是也有话要说,还请等下官的奏议结束了再说。”
没有丝毫的情面。
严世蕃当众直接硬怼了徐阶。
徐阶脸色顿时一变,眼中闪现愤怒之色:“你!”
郭朴却是当即开口道:“朝堂官员约束及各项规矩,奏议须得首尾完毕。”
说完之后。
郭朴默默的闭上了嘴。
严嵩则是斜觎向严世蕃:“工部,礼敬上官的规矩呢!”
严世蕃却是哼哼了一声。
也不说话。
徐阶则是挥了挥衣袖,亦是冷哼一声,甩袖侧目看向别处。
这一过程。
珠帘后的皇帝,未曾发出一言。
而有了徐阁老打样板。
殿内如严讷、潘恩等人,此刻也没了立马开口反驳严世蕃的心思。
这厮,还是一如既往。
狂妄而贯会胡乱攀咬!
严世蕃见得殿内安静下来。
这才继续开口道:“臣再奏明陛下,国初太祖高皇帝定下本朝承于前元,制于前宋,乃光复中原河山。
“国朝至今,商税几近无有,而如酒税课目,前宋年入税课超千万贯,本朝却沦为杂税,区区不足五万贯。
“前宋制茶税,较之本朝,近五十倍之。前宋川茶年产两千万斤,而本朝百万斤不足。
“前宋关税、住税加之五厘,本朝不足三厘,太祖乃国初怜惜天下久经战乱方才宽仁施政,却也言当制于前宋。
而今本朝已有二百年,当遵太祖高皇帝之圣训,商贾百业关、住两税,复行如宋制!”
说完之后,严世蕃面露笑容。
他颔首躬身。
再言道:“臣于变法继承祖宗成法之事,亦有诸般看法之详细,臣亦奏请陛下,准允微臣时日,厘定诸项事宜详细,再奏于陛下圣阅。”
说完之后。
严世蕃才终于是在众人齐齐暗松一口气下,退后两步,束手颔首,立定而站。
然而。
殿内却是彻底乱了。
严世蕃今天仅仅是这一番简短言语。
却是步步紧逼。
到了最后,除了太祖高皇帝圣训成法,还把前宋制也给拿出来了。
可太祖高皇帝当年似乎也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这就……
难办了。
而严世蕃从一开始的整饬吏治,恢复太祖高皇帝时期的严苛刑名手段,再到适时清查天下人丁田亩,最后的最后。
则是直接挥刀砍向了大明二百年来,从未被关注过的商税上。
直接按照太祖高皇帝的话,照办前宋商税制度。
施行高额的商税。
这不是砍了天下人的脑袋不说,还要分了天下人的地,然后就连天下人的营生也要狠狠地挖去一块肉!
严世蕃!
比之本朝第一个奏请变法革新的张居正,其威慑更盛之!
一时间。
殿内众人虽未言语,却已经得到了这样的共识。
更有少数几人。
似乎是朦朦间,仿佛是见到了太祖高皇帝?
那个能将朝中官员杀的血流成河的大明开国皇帝。
不禁的。
不少人浑身一颤。
这个严世蕃,是要倒行逆施啊!
嘉靖更是在一阵沉默之后,缓缓开口:“诸位,尔等可闻工部所言诸般太祖高皇帝圣训之成法?”
不知道!
他严世蕃在胡说!
狗屁的太祖高皇帝成法!
没有!
根本就没有!
众人心中一阵咆哮。
可大殿内,却寂寂无声。
然而。
就在众人无声应答之时。
严嵩却是目光凝重,侧目看向严世蕃。
“工部。”
严世蕃则是一板一眼的躬身抱拳:“下官在。”
严嵩叹息一声道:“工部今日之言,重了!”
即便是严讷、潘恩等人,此刻听到首辅这般说,亦是纷纷瞪大双眼,目露光亮的看向了这位老首辅。
好样的首辅!
就是这样!
严嵩则是继续道:“朝堂议事,何来如此杀气腾腾,亦非是那边关沿海战阵之上,往来皆为生死之敌。一朝国事,一朝奏议,顺时而为,方可盛世。”
说完之后。
严嵩轻咳了几声。
而殿内众人,目光愈发闪亮。
首辅到底还是首辅啊。
首辅是个好人。
即便是过去一直以清流自居的官员们,一直以打倒严党为己任的官员们,此刻也在心中开启了对老严头的疯狂吹捧。
袁炜等人却是心中生疑,愈发无解。
难道严世蕃当真在严家内部,有了不同的政见?
乱!
实在是太乱了!
如大多数只会在涉及军务之事时才会开口的兵部尚书杨博一样,缩在角落里的胡宗宪,看着今日圣前这出戏,心中不禁暗自生笑。
虽然当初定下的计划操作起来有些难度。
但现在,也算是渐渐步入正轨了。
哪怕不能一时间促成所设定的观念。
但先让其乱起来,也未尝不可。
无数道眼神在殿内流转着。
风向不对!
哪怕过去严嵩会在圣前训斥严世蕃,可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
未曾责骂,也未曾告诫。
但就是这么平静的话,却让人听着就觉得,这对父子在政见上出现对立了。
而严绍庭开口说出的话。
则更让人们,愈发坚信了这一点。
在一众沉默中。
严绍庭今日头一次的走了出来,拱手开口道:“陛下,今日本就是为了查明工部账目之事,而臣等聚于此廷议。既然如今事情明了,想来陛下圣体已然疲倦,臣等不敢冒犯天子圣体,奏请散议。”
就是这么一句话。
让殿内众人,哪怕是如徐阶,也开始怀疑起严家内部是不是出现矛盾和问题了。
不然若是按照过往。
今天工部那七笔账,以及用在裕王府这件事,严绍庭定然会乘胜追击,非得要弄得他们这些人狼狈不堪才是。
而不是如此刻一般。
竟然草草奏请散议。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越来越不对劲了!
而嘉靖今日本来也没有想好,如何趁机做出惩戒。
没有好理由。
不能顺水推舟。
此刻见严绍庭如此奏请,也就当即点头。
嘉靖不禁晃动了一下脖颈,竟然当真是有些疲倦道:“既已议清,廷议时久,此事暂歇,诸卿自行。”
严绍庭眉头一动。
抬头看了眼已经起身的嘉靖。
老道长这是不打算草草了结所谓工部裕王府贪墨舞弊案的事情。
给往后留了话柄。
只是皇帝已经在往内殿走去。
众人自当是躬身山呼。
而后。
却无人挪动脚步。
似有似无的。
一双双眼神,都在盯着殿内的严家祖孙三代人。
严绍庭伸手搀扶住了严嵩,祖孙两人缓缓挪动脚步,而后往殿外走去。
路过严世蕃身边的时候,依旧是脚下不停。
而严世蕃也只是默默的后退了一步。
等到严绍庭、严嵩两人走出去一截后。
严世蕃这才扫眼看向徐阶等人,轻轻一挥官袍衣袖,低哼一声,而后才跟了上去往殿外走去。
只是。
始终都隔着一段距离。
正在这时。
胡宗宪则是轻声呼喊了一声:“阁老,严阁老!福建道……”
喊着话,胡宗宪就追赶了上去。
而后在路过严世蕃身边的时候,微微停顿脚步,拱手施礼,随即便追了出去。
这一幅场面。
殿内众人看的清清楚楚。
虽然似乎并没有什么。
但偏偏就能让人浮想联翩。
这时候,众人才听到殿内的工部尚书雷礼冷哼一声:“工部虽有当差罅隙,可也清清白白,乃为君上事,还请诸位往后议事,先查明白了再说。”
言罢。
这位工部尚书也甩袖离去。
很明显。
这事根本就没完。
严讷等人却是心中一阵蛐蛐。
你雷礼是工部尚书,都不知道那七笔账的事情,有何脸面说我们?
脸呢!
众人纷纷都憋着一口气。
随着徐阶、高拱等人挪动脚步,殿内方才渐渐生出阵阵脚步声。
而在万寿宫外。
严绍庭却已经和老严头分开。
老严头自是要去内阁,而他则是直出西苑。
到了宫外,也不停歇,绕着道的就进了严府后宅院墙外的那座废弃宅院。
不多时。
许久未见的陆绎,已经是翻墙而入。
“姐夫,听说今天西苑那边,你们不欢而散了?”
陆绎面露八卦之色。
严绍庭点点头,转口道:“事情怎么样了?”
陆绎嗯了声:“都察院那边已经现场抓获潘允端,只是事情现在还仅限在都察院内部知晓。”
严绍庭淡淡一笑,看了看洁白团云密布的天空。
院墙下的枯树残叶,已经开始随着微风,轻轻摇摆了起来。
这是要起大风的征兆。
大风之后。
便是暴雨。
严绍庭伸手拦在眼前的天空下,含笑开口。
“那就让这风声,再飞一会儿……”
…………
月票月票
今天还有一章,稍晚一点写完就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