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朝廷整饬吏治。
很多时候,是如同严世蕃在万寿宫所言的变法即为祖宗法一样的。
要求官员们除了在民生、财税上达标。
还对官员们的日常有了更多的规定。
诸如京中各部司衙门官员,完整政务以及最最基础的上衙点卯考勤,地方上则还有判案效率及公正等要求。
只不过这些,都被覆盖在了民生及财税要求之下。
平时没什么人会关注。
可是。
这并不代表。
定下来的规矩,就成了废弃规矩。
一旦有需要。
照旧是可以拿出来说事的。
“时间。”
“地点。”
“人员。”
“如实交代,不得作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噌。
都察院本部衙门后衙。
时值夜幕。
灯火点亮,照映出两道人影。
高翰文双手环抱,靠坐在椅子上。
在他的对面,则是今科在都察院的观政进士潘允端。
两人中间,则是两杯尽是茶叶,看不到水的茶杯。
潘允端打了个哈欠。
他已经在这间屋子里被困住一整天了。
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
潘允端张开双臂,目光轻蔑的看向高翰文。
“饿了。”
“在下能否回家了?”
嘭!
一声巨响。
高翰文本就脸型方正,再配上他那一把络腮长胡,拍桌子瞪眼,就显得威严赫赫。
潘允端却是浑然不惧。
甚至是仰起头,目光斜觎高翰文。
高翰文则是目露怒色:“潘允端!你犯法了!”
潘允端挑起二郎腿,面露笑容道:“不是上官何意,在下犯了哪条王法?”
高翰文目光一闪。
这人的身份,自己清楚。
但。
又何妨?
他冷声开口道:“朝廷正值整饬吏治,各部司及地方衙门,除却民生、税课、刑名、断案、政务之外,另有点卯等考。而为今科进士,观政本部都察院,却于昨日应点卯上衙,而却无故旷职,置身风流场所一日夜,枉顾圣恩,渎职懈怠,本部堂官命本官审问于你,而你却抗命拒不认错,已是犯下大罪!”
“上官说完了?”
潘允端淡淡的回了一句。
轻飘飘的。
似乎对于眼前这位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指控,并没有丝毫的醒悟。
高翰文脸色紧绷:“只是皇恩浩荡,本部堂官也有先言,触犯只要能认下错误,承认过失,坦白相关内情,便可小施惩戒即可,尔即是官绅子弟,理当知晓。”
其实事情不过是翘班了一天。
哪怕潘允端还不是朝廷的正式在职官员,严格来说只是大明朝实习生。
但也不过是个小过错,能认错,能说明前后,都察院也不会说揪着错误不放。
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又不是贪墨舞弊、戕害黎庶的大罪。
然而。
潘允端却是面露讥讽,他不发一言的站起身,走到了屋门前。
他回头看向看过来的高翰文:“既然如此,在下认错,往后不再犯了,敢问上官,在下现在能回家吃饭了吗?”
说着话。
潘允端便伸手,想要打开屋门。
然而。
外面却是一阵叮当声。
门从外面被锁住了!
而且在外面发出声音后,亦有两道人影晃动闪现。
“都御史?”
高翰文面露笑容:“潘允端,今天事情不说明白,伱绝无可能走出这道门这间房。”
终于。
原本还吊儿郎当的潘允端,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但很快,就被他脸上露出的愤怒取而代之。
潘允端快步走到高翰文面前,举起双手。
嘭!
他双手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
“高翰文!”
“你个泥腿子出身的杂种!”
“就凭你也在老子面前指东指西,指手画脚?”
“你不过是个四品的左佥都御史小官。”
“就凭你也敢查老子!”
“老子吃酒寻乐怎么了!你个泥腿子的玩意,这辈子怕是都不知道北京城的胭脂巷门开哪面!”
“就凭你这个泥腿子出身的下泥巴玩意?”
“也敢在老子面前扬武扬威,也敢和老子说什么国法律令?”
“知道我爹是谁吗?”
潘允端一通大骂,而后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前探,满目讥讽的看向高翰文,尽是嘲讽之意。
高翰文却是面不改色。
甚至于。
他更是目光平静的看了过去。
如同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潘允端冷哼一声:“家父刑部尚!乃掌天下刑名!凭你也敢说老子犯法?”
高翰文则是轻哦了一声,而后握住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册簿。
“嗯,你父亲乃是我朝刑部尚书,知晓你应差之日而渎职懈怠寻花问柳。”
“此事,已经记录在案。”
“请接着说下去。”
他平静的如同是一汪深潭般。
但他越是如此,潘允端便越发愤怒。
他当即上前,伸手夺过高翰文手中的册簿,而后双手用力撕裂,随即又重重的踩在脚下。
“老子入你玛德!”
说完之后。
潘允端便已经作势,要殴于高翰文。
只是。
嘎吱。
椅子动了一下。
高翰文平静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一抹讥讽。
他缓缓站起身。
而在他面前的潘允端,则是从握拳俯瞰,渐渐的站直身子,而后又不得不僵硬的抬起头,看向高过自己两个头的高翰文。
“嗯?”
高翰文面露不解,转动了一下脖子。
筋肉关节咔咔作响。
他低头看向握着拳头的潘允端:“你想对本官动手?”
屋内寂静无声。
却好似有吞咽口水的恐惧声传来。
潘允端后退了两步。
高翰文则是冷冷一笑。
“有句话,叫做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潘观政……”
“当三思。”
说完之后。
高翰文走到了被锁住的门后,轻轻敲了几下。
门开了。
几名腰上别着短尺的差役守在门外。
“都御史。”
高翰文点点头,走出到屋外,而后回头看向屋内。
“锁好了门。”
“盯紧了。”
“别自决了。”
说完。
他便摇摇头走入黑夜之中。
屋门。
再一次被锁住。
半响之后。
屋内传来一道洪亮而充满愤怒的嘶吼声。
几只夜鸟被惊的展翅高飞。
随后几日。
朝中对于严世蕃和严家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严世蕃和张居正这两位喊出变法的人,接下来是否会联合到一起,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而在这一片热议之下。
刑部尚书长子,观政都察院,多日未曾归家的事情,也在小范围内流传了开来。
第一天。
潘恩没当回事,只以为儿子刚入朝堂,用心衙门差事。
第二天,儿子还是没有回家。
潘恩有些疑惑,但想着儿子大了,也无所谓。
第三天。
潘恩慌了。
同在京中,哪有三天都不回家的道理。
旋即。
潘恩终于是主动打听消息。
儿子因为未至休沐无告而渎职,私下招揽友人做那寻花问柳之事。
年轻人热衷风流事。
这很正常。
潘恩不觉得有甚,只是无告渎职旷缺去做这事。
潘恩就想将儿子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
只是不论如何。
潘恩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都察院,想要拿自己这个刑部尚书的脸面,去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欧阳必进谈一谈。
但是到了都察院。
欧阳必进没见到。
潘恩看到了主办此事的高翰文。
出身翰林、过去行走内阁的高翰文只一句话。
“当下国朝正值整饬吏治,潘尚书要知法犯法,公器私用乎?”
只这一句话,就将潘恩给顶了回去。
随后。
眼看着都察院拿着这事不放,潘恩心中渐渐慌乱了起来。
本来都不过是旷工的小事。
都是在朝为官,不看僧面看佛面,得饶人处且饶人,根本不至于闹成这样。
那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做推手了。
潘恩当即就想到了将自己顶回来的高翰文。
旋即便想到了严家。
于是这位刑部尚书忧心急于救子,就往徐府赶去。
只是到了半道儿。
潘恩却是叫停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潘恩眉头皱紧。
“老匹夫刚死了儿子,这时候……”
“不宜过去……”
嘀咕了一声。
潘恩便看向车外:“去严府巷!要快!”
严府。
前院用来会客的偏厅茶室。
周遭昏暗。
只点着一盏烛火,将屋内的物件尽都照映在了墙上。
茶桌上。
插香散味,一株小叶紫檀盆栽,郁郁葱葱。
咕噜咕噜的。
是城外的山泉水已被煮沸。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门被推开。
严虎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四周。
而后小声道:“大少爷,刑部尚书来了,登门求见。”
严虎觉得自家大少爷真的是神了。
怎么就能知道今日刑部尚书会来自家?
刑部不是和自家不对付的吗。
茶桌后的主位上,严绍庭侧坐在椅子里,微微低着头,侧目看了过来。
他也不说话。
严虎瞧了一眼,便退了出去。
不多时。
潘恩的声音已经是传了进来。
“哎呀呀!”
“今日可算是让老夫碰了个巧,终于算是能见着润物了!”
喊着话。
潘恩就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瞧着偏厅里的环境,却是愣了一下。
“喵……”
一声猫叫。
原本躲藏在门后的一只黑身白爪的踏雪寻梅狮子猫,似是受了惊讶,低鸣一声,窜入到严绍庭的怀中。
而后。
这只踏雪寻梅的狮子猫,便在严绍庭的怀里,冲着潘恩叫了几声。
严绍庭低头看了眼这只狮子猫。
而后侧目看向潘恩。
他面露笑容。
“潘尚书大驾光临,实令本府蓬荜生辉。”
“只是顽物坐怀,不能起身,还望见谅。”
潘恩瞧着这透着古怪的屋子,以及更加古怪的严绍庭,想着今日来这严府的目的,也只能是笑着脸摆了摆手。
他开口道:“不像润物竟有如宣宗一般喜好。”
宣宗皇帝。
除了是蛐蛐天子。
还是鼎鼎有名的爱猫人士。
昔年宣宗皇帝便将一副画有三色猫的壶中富贵图,赏赐给了杨士奇。
严绍庭面带微笑:“潘尚书快快请坐,刚好这山中水也已煮沸,尝一尝今春杭州府的新茶口味如何。”
说着话。
严虎已经走了进来,开始为二人冲泡茶水。
潘恩看了看这主仆二人,还有那只踏雪寻梅的狮子猫。
潘恩面带犹豫:“其实……”
严绍庭则是目光瞥向对方。
他心中生笑。
旋即便开口出声。
“潘尚书似乎是遇到难处了?”
“若是方便,潘尚书尽管说来,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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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第三章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