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海洋。
中原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充满了敬畏的。
海上的惊涛骇浪,一个浪头就能将整条船卷入海底,让中原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始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直到太祖高皇帝创立大明,中原人才开始在前宋、前元的基础之上主动的去接触海洋。
直到太宗文皇帝历经四年靖难,入主南京,登基称帝,大明便在很短的时间里建立了一支庞大到举世无敌的远洋舰队。
那时候的大明。
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能征服海洋的海军。
帝国的威严也真正的宣扬至万里之外。
只是。
因为种种众所周知的原因,刚刚才走上正途的帝国海军,很快便退步回了只能固守内水,乃至于沿海节节失利的水师。
也因为这些原因,中原人对海洋以及海洋那一边的世界,有所知晓却又并非全知全晓。
就如张居正。
他知道海外有着无数的珍奇,也有着无数的利益。
但是和跨海而出的风险相比。
肃清沿海,就显得更具有性价比了。
反而是海瑞,因为当年在福建为官,近年又在浙江和南直隶当差做事,对海外的了解比之张居正要更多一些。
“海外诸国比之蛮夷不让分毫,不通礼仪,上下只知逐利且贪婪无比,却也因其蛮夷而野心勃勃,皆以自身武力而示人。”
“我朝可与之往来贸易,却也要妨碍其野心兹大而犯我朝边境。”
说到此处。
海瑞侧目看向因他这番话而面露怪异的严绍庭。
他笑着说道:“不过严宾客今年谏言开海,促成水师打造战船,实乃明智之举。我朝以王道而行,手中却不可无金石利器。若有野心吞天之辈,敢仗器而来,我朝便能以泰山之势而镇。”
张居正还在满脸疑惑。
严绍庭却是心生意外,没成想海瑞竟然对海事能有这等见解。
这可是意外收获。
他点了点头:“刚峰先生所言不错,以我与那柏富贵往来所知,当下欧逻巴诸国纷乱不休,却也野心颇大。一旦欧逻巴诸国纷争停歇,而他们海上商船、战船修造技艺跃进,恐怕我朝沿海届时便不再是倭寇袭扰,而是这些泰西诸国来犯了。”
张居正则是如同大多数的中原官员一样,面露震惊和质疑。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质疑道:“欧逻巴诸国之患难道还能胜过倭寇?”
严绍庭冷冷一笑。
何止如此?
那可是百年屈辱!
他冷声开口:“倭寇不过欺软怕硬之贼,犹如门前犬牙,只消狠狠迎头一击将其打疼,便能老实服帖。但我观泰西诸国之人,却是野心勃勃。当下我朝强盛,方才平心静气与我朝往来贸易。可一旦我朝式微,而泰西诸国强盛,则必然来势汹汹!”
那是一个几千人就能压着数万、十数万人打的惨烈时代啊!
张居正却被严绍庭这番话吓到了:“岂能当真如此乎?”
海瑞却在一旁帮腔道:“外族无有圣贤,便如蛮夷,若有机会岂会不犯我边疆?”
严绍庭点头道:“太岳兄还需知晓,这么多年以来,我朝与外往来贸易,皆为我朝得利,若换论于太岳兄,岂能甘心如此?一旦我朝式微,太岳兄若为泰西之人,可会来犯而取其利?”
海瑞是从人性上说。
而严绍庭则是从最简单根本的利益上来说的。
张居正目光闪烁。
半响之后。
他才缓缓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
“先下手为强!”
严绍庭目光如炬,沉声说道:“天下无有千日防贼之说。此时我朝势大,水师战船即便不如成祖、宣宗之时,却也非泰西诸国能与之比拟。
而今我朝已然开海,国朝得利,水师打造新船,我等人家出海,自当如行兵法,抢占兵家要地,控扼于海外,而拒贼患于国朝之外。”
说完话。
严绍庭便想起来,老张日后的变法全部都是围绕着国内进行的,并没有涉及到外部。
最多的也就是对九边的整顿。
而这依旧是因为大明的路径依赖,觉得敌人只会是从北边过来。
可就算如此。
大明也错误的忽略了东北方向。
或者说,当大明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无力回天。
张居正陷入了好一阵的沉默,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副巨大的海图。
敌人若是从海上而来?
他不由肩头一震。
若当真如此,朝廷短时间根本就扛不住。
边海地带必然会节节失利。
他目光一闪而过,立马看向海瑞,最后又看向严绍庭:“所以这一次海瑞赴任应天巡抚……”
严绍庭尚未开口。
海瑞便解释道:“今日本官升任应天巡抚,也确为严宾客在皇上面前举荐。”
张居正点点头,目光却一直盯着严绍庭,皱眉道:“你没对他说什么?”
随之这话出口,海瑞也侧目看向严绍庭,面露疑惑。
严绍庭还有什么话是要对自己说的?
而严绍庭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当下还不必担忧,只是防患于未然的意识却需要有的。”
张居正却不大认同。
他看向了海瑞:“海抚台此次赴任应天巡抚,定要去南京城外龙江造船厂好生看看,若是能让水师多打造出一些更强的战船,方才是正道!”
他这话,海瑞听明白了。
但海瑞却是摇头道:“我听闻,龙江造船厂昔年多数图纸,如今已经不知所踪,朝廷这些年所打造的水师战船,也一直不曾有过改进。”
张居正当即冷哼一声。
在面前两人的注视下。
他冷声道:“东南临海,历来造船蓬勃,过往无有图纸,如何造出宝船、福船?海抚台此次赴任应天巡抚,乃执掌江南十一府、一州之地,军政在握,难道还怕打造不出更好的战船?”
严绍庭则是笑眯眯的在一旁嘀咕道:“船嘛……总是能越造越大,越造越强的。”
或许该让小舅子派人去一趟华容县。
看看传闻之中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瞧一瞧当年那些造船图,到底是不是被某些人给藏了起来!
而张居正这时候却已经转口道:“此次海抚台赴任,苏松两府……”
海瑞立马回道:“张府尊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说。”
张居正笑着摇了摇头。
海瑞却是笑了笑:“徽州府清查人丁户籍,本官此次赴任应天,亦会再行清丈徽州府田亩之数。而至于苏松两府……”
海瑞闭上了嘴。
只是给了张居正一个平静清明的眼神。
张居正看了看,也只是面带笑容,不发一言。
严绍庭在一旁瞅着这两人,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既然无事,那我可得回去了,今日李太医入城,家里头还有事。”
跟张居正、海瑞这两人待在一起,严绍庭觉得自己都变得无趣起来了。
这两个人。
一个是心里装着天下,一个是心里装着百姓。
实在无趣!
嘭!
一声巨响。
顺天府衙,知府公廨的门,被重重打开。
严绍庭满脸愤怒的从里面冲了出来。
紧随其后,就是黑着脸的海瑞拂袖而出。
一时间。
无数道目光,从府衙各处角落里探出。
“道不同!”
“不相与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低喝声,从公廨里传了出来。
外头那一颗颗看八卦的脑袋,瞬间一缩。半响后才又重新一颗颗的伸出来。
便见严绍庭大跨步的往衙门外走去,而海瑞更是冲着地上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
“看来是聊的不甚平和啊……”
“不过看这模样,恐怕还是咱们家府尊说过了他们两。”
“那是必然!”
“府尊何等人?”
“岂能是严绍庭和海瑞能比的?”
而至于在议论之中,已经输给张居正的严绍庭、海瑞两人,已经是气冲冲的出了顺天府衙。
原本严绍庭还准备喊上海瑞一同回严府。
但海瑞却借口无有拜贴,不好登门,自去会同馆居住了。
对此严绍庭也没有多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张居正要走一条艰难无比的路,海瑞也要走一条艰难险阻的路。
自己要走什么路?
一条从未有过的路!
一路想着,严绍庭也就回到了家中。
这时候严府已经忙活了起来。
今天府里上上下下早早就知道了,鼎鼎有名的杏林圣手李时珍太医入京了。
为的。
自然是给自家大少爷诊脉的事情。
为什么诊脉?
老严家到了需要四世同堂的时候了!
而至于李时珍是什么人?
其实不用多说。
那就是圣手!
见到严绍庭回来,严虎立马满脸谄媚的凑上前:“大少爷,前头的管事已经派了人去码头上接李太医回府了,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到。”
严绍庭点点头:“爷爷也快下衙了,到时候让李太医先给爷爷看看。”
严虎却是笑呵呵的,不当回事,而是转口道:“少夫人那边昨儿个就去了消息,想来应该也快要入城了。”
催生啊!
现在严家不光是老严头在催,老小子在催,就连这个狗腿子也开始催了。
合着老严家是有金山银山,还是皇位要继承啊。
不过这种想法,严绍庭也只能是想想。
毕竟这时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自己和大妹子也一直辛辛苦苦的,却不见动静,说起来严绍庭自己也有点慌。
现在被严虎这么一个劲的暗示,严绍庭反倒是罕见的开始紧张了起来。
别真是自己的问题吧?
严绍庭处在这种没来由的紧张中,一直等到那身形干练,虽然已经上了年纪,气色却格外红润的李时珍。
年近五十的李时珍被严家仆役恭恭敬敬的请进了严府。
因为老严头还没有下衙回家。
于是顺理成章的。
严绍庭就站在了已经将药箱子打开的李时珍面前。
“久闻李先生鼎鼎大名,令人神往,今日能请得先生入京,实乃鄙府之幸。”
即便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太子宾客,但严绍庭还是站在李时珍面前,恭敬行礼。
李时珍倒也有些意外,不曾想堂堂严党嫡系,竟然还能如此有礼有节。
他当即站起身,就要拱手还礼。
严绍庭却是更快一步,上前伸手托住了李时珍的双臂,笑着说道:“先生之才,乃是悬壶济世之功,乃功德无量,在下岂敢受先生的礼?”
李时珍目光闪烁了一下,笑着摇摇头:“倒是老朽失礼了。”
说着话的功夫,这位医道圣手却是已经不经意的摸到了严绍庭的手腕上。
严绍庭顿时心中一紧,就要开口。
李时珍却是伸手嘘了一声:“此次入京,乃为胡部堂所托,所请之事老朽业已知晓,宾客不必多虑,还请入座。”
说着话,李时珍的手却不曾离开严绍庭的手腕。
等到严绍庭坐下后,李时珍的手指在他的手腕上弹了弹,然后收回手,又开始看向他的脸颊。
“烦请宾客伸舌。”
严绍庭心中怪异,却还是听话的伸出舌头。
李时珍定眼瞧了一眼,便点点头嗯了一声。
看着这位圣手在打量自己。
严绍庭试探着小声开口:“不知先生可知昌平书院……”
不等他话说完。
李时珍已经开口道:“宾客身体并无问题,根骨刚韧,肝脾康健,心肺强劲,肾水充盈。至于子嗣之忧,还需等老朽看过尊夫人的脉,才能知晓。”
“少夫人回来了!”
“少夫人回来了!”
严虎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在得到李时珍确认后的严绍庭,心中已经是松了一口气,朝着李圣手拱了拱手,方才走出屋子。
外头。
陆大妹子却是满脸焦急,却又故作镇定的看向严绍庭。
严绍庭上前,握住大妹子的双手:“放心吧,没事的。”
陆文燕却是哼哼了一声,倩目白眼:“妾身是担心您的……”
这娘们竟然在质疑自己!
当真胆大!
严绍庭当即一瞪眼:“李太医看过了,你家夫君强如牛马!”
陆文燕双眼笑如月牙,伸手掩着嘴:“您就是只驴子……”
驴子?
那不是张居正说海瑞的词?
严绍庭还在疑惑为何这娘们说自己是驴,但陆大妹子已经是轻盈盈的带着随身的婢女进了屋中。
严绍庭当即跟在其后。
屋中。
李时珍照旧是一套望闻问切。
最后在陆文燕担忧的目光注视下,面露笑容。
严绍庭心中一跳。
不会是以前一直没有,这回儿李时珍刚来,大妹子这脉象就有了?
而李时珍也没让小夫妻两人久等。
他笑着开口道:“宾客,尊夫人身子更是康健,无有隐疾。”
随着李时珍给出诊断,陆文燕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严绍庭却是皱眉道:“那为何……”
李时珍笑着摇头道:“此事皆为缘,不可强求,当以顺其自然。不过我见宾客似是心神操劳远甚周身,老朽开一剂方子,宾客可让家中人按方抓药煎煮,每日睡前服用,可缓解心神之劳。”
说完后。
这位当年明明是太医院太医的李时珍,目光却是深深的看向严绍庭。
而在严府巷外。
那些个一直暗中盯着严府的人。
却是因为李时珍入了严府,生出无数猜测。
当看到有严家仆役,手中拿着方子出门。
结合今日此刻严府只有严绍庭在,以及不久前从昌平回城入府的陆文燕,各方消息综合到一起。
消息很快就传向了四面八方。
惊天大消息。
严绍庭有疾。
似不举!
“快,将消息传回给东家!”
“让人将严府的消息散出去。”
“严润物不举,明日务必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晓此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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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