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班房。
李春芳彻底傻眼了。
他茫然的看着开口便是点头说好的首辅严嵩。
您老好好的睡觉不行嘛?
刚袁炜说的话,您老当真听明白了吗?
怕是都没有听明白,就开口说好了!
好在。
徐阶当即开口道:“阁老,方才我等所言之事,您也意向让子实来操办?”
在众人注视下。
严嵩眉头微微一动,缓声开口道:“方才议的是何事?”
此言一出。
袁炜不由的偷偷翻了个白眼。
高拱则是愣了一下,随后面露笑容。
原本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干那得罪人的事情的李春芳,更是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了起来。
徐阶笑着说道:“只是今日那昌平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不知阁老可曾看过?”
说着话,徐阶上前将今天的昌平报,送到了严嵩面前。
严嵩只是看了眼放在面前的报纸,便抬头看向众人:“都坐吧,近日内阁这边似乎是有绿豆汤的,今日何时送来?”
说着话,严嵩看向了袁炜。
内阁里的事务,按照规矩如今都是袁炜在办的。
徐阶和李春芳则是踱步坐回到属于自己的位子上。
袁炜拱手道:“想来也是快了。”
严嵩点点头,目光转动:“那诸位容老夫先看看今日这份报?”
首辅开口。
众人自然是纷纷点头同意。
高拱、袁炜坐在一侧,和另一侧的徐阶、李春芳相对。
趁着严嵩读报的时候。
四人目光流转,各怀心思。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四人也不急切。
毕竟昌平报实在是每期刊登的文章都数量众多。
想要看完一份昌平报,还是需要些时间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严嵩手拿着报纸,看向众人,轻咳一声。
引来四人注视后。
严嵩面带笑容的伸手指向那片考察报告:“你们今日说的,是这件事?”
袁炜当即拱手道:“回阁老的话,正是这件事。这位昌仲平所写的这篇《国朝胥吏衙役考察报告》,切题浅显,但其所述之意,所举成例,却是引人深思。国朝至今二百年,朝堂官员三万,然天下官府胥吏衙役却有数十近百万之众!
“诸如一县,知县、县丞、主簿三位乃为朝堂命官,其下典史及六房、三班书吏差役,递运、河泊、批验、铁冶等所,税课、巡检、道会、僧会等司衙役,计之成百成千人。
“这些人虽无官身,却能因其盘亘地方多年数代,早已是根深蒂固,往往朝廷所派流官,虽是官府掌印堂官,却常常要因时局屈与胥吏衙役。
“朝廷当下整饬吏治,首在朝堂命官,而非官府衙门胥吏,然胥吏如虎之害更盛于命官,数目之众远胜朝堂命官。朝廷既行整饬吏治,则官府胥吏衙役不可不查。
下官以为,李阁老虽新入内阁,却久于吏部差事,想来料定熟稔官府之中小吏勾当,最是合乎担当此任。”
袁炜所说算是字字句句合乎情理了。
人们或许只知道,一县里头当家做主的就是知县,或无县令则由县丞或主簿掌事。
但没人会去算计,一个县衙若要正常运转起来,又需要多少胥吏衙役。
光是六房书吏,就得要有数十人之多。
更不要说三班衙役,就得要上百人。
再加上一县所设的众多职能所司,分担诸多事宜,所需要的差役人数,那更是数不胜数了。
而这些人所掌握的权力,相互勾结,上下一气,又岂是一个知县能掌控压制的?
便是最简单的税课一事。
户房说一个数,某某村需要某某数目的税银,另一村又需要多少。
知县当真能将这些村镇都走一遍,审查一遍?
还不是户房的算手们说了算的。
而袁炜推举李春芳担下这件事情,给出的理由也是正大无比。
李春芳本来就是从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升入内阁的。
他在吏部做事许久,难道还治理不了官府胥吏衙役的事情?
那他李春芳就不配入阁。
甚至当初他在吏部当差做事的成效如何,都得要打个问号。
随着袁炜开口。
高拱亦是说道:“朝廷整饬吏治,乃是皇上钦定的事情。即是公门中人,便不分朝堂命官亦或那些不入流官或胥吏衙役,也该好生彻查一番,整顿苛吏,严禁贪墨舞弊及一应不法之事。”
就在高拱说完话,徐阶以为对方已经说完,而自己要开口反对的时候。
高拱却又张开了嘴。
抢在徐阶之前。
高拱笑着说道:“更何况,前不久徐阁老就在京中各部司衙门,好生审查了一番各部司衙门官吏,当时就查出不少官吏渎职懈怠。貌似还有不少京中衙门的小吏,是有不法行径的,如今也都移交三法司审查追责。
如今昌仲平这篇文章,更是大加称赞徐阁老当时之举,引以为国朝继往开来之事。当下京中风声已起,百官无不期盼朝廷出手,震慑宵小胥吏,以正官威。”
被抢了先的徐阶眉头一挑。
这事当真就被严绍庭给利用上了。
而现在高拱所言,自己竟然是无力反驳。
难道自己还能说当初自己那样做,纯粹就是为了让严讷入阁,再让李春芳升任礼部?
那自己当初做的事情,就不是自己公忠体国,为国操劳了,而是为了一己私利。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
但名义上,却不是这样啊。
自己如今。
当真就是一根筋变两头堵了。
说是不行。
说不是,更不行!
两难之境啊……
徐阶心中不免长叹一声。
在停顿了片刻,不见高拱再出声后。
徐阶这才缓缓开口道:“朝廷整饬吏治,本就涵盖命官及胥吏,不过是侧重不同。一旦命官整顿完毕,则可竖立官威,由朝廷所派流官自行整顿治下胥吏。
若这些人无法做成此事,足见其人能力不堪重用,则可开革或降任换以能干之人上位。”
随着徐阶开口,高拱不禁低声哼哼了两下。
依着徐阶的意思。
那就是这件事还是自己的责任,自己若是能督办整饬吏治,将天下官员整顿好了,那么以后的官员们就能自己去解决治下胥吏衙役的问题。
他徐阶虽然是在说,若是这些官员能力不行就开革或降用。
但何尝不是在挖苦自己督办整饬吏治,干的不够仔细,所以才会让地方官府胥吏衙役竟然能干出欺辱朝廷命官的事情来。
徐阶却不以为然。
上一次万寿宫廷议,若不是高拱搅局,现在就是严讷坐在这间内阁班房,而李春芳则是从吏部左侍郎升任礼部尚书。
等往后严嵩真正退下去。
那首当其冲,内阁再进新阁员,必然也是以礼部为先。
到时候严讷、李春芳两人皆在内阁。
自己在内阁就能成一家之言。
可这一切都被高拱给坏了事。
现在自己不过是当面挖苦一下他而已,还不够还账的!
高拱自然不甘示弱。
自己好不容易从今年才开始督办整饬吏治的事情,你徐阶不看现实,就要将地方官府胥吏衙役之害的锅扣在我老高身上?
高拱当即闷声道:“国朝二百年,地方吏治若当真能由朝廷所派命官解决,何来今日这篇文章,又何来徐阁老前番在朝廷各部司衙门大发雷霆?”
这话同样是明晃晃的冲着徐阶回怼了过去。
徐阶今天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刚好开口反驳。
但那头。一直沉默不语的严嵩,却是用手指关节轻轻的敲了敲桌案。
桌案砰砰作响。
众人立即转头看向首辅。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严嵩到现在也没对这件事发表意见。
在四人注视下。
严嵩面露笑容,扬了扬手中的昌平报,然后当众随意的丢在了桌案上。
“不过是一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人,写的一篇文章,说的也不过是前番徐阁老审查京中各部司衙门的事情。”
高拱眉头一凝。
首辅这话的含义有些不对劲啊!
严嵩则继续道:“朝廷也未曾禁了天下人议论朝政的资格。整饬吏治当下既行,还是要继续办下去,至于说地方官府衙门里的那帮胥吏衙役,且看看天下人接下来如何说?”
袁炜目光一闪。
严首辅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呀。
他们刚刚吵了半天,算是白吵了。
首辅都说了,不过是个不知哪里来的人写的一篇文章而已,对朝廷能有几分影响?
还不如先看看后续风声如何再议此事。
袁炜当即拱手,笑着说:“首揆老成谋国,实乃我等应效仿之。”
严嵩摆了摆手,端起终于是送来的绿豆汤,一勺一勺的往嘴里送。
而他的话却在几人心里被琢磨了起来。
李春芳反应最快。
当即笑着拱手道:“阁老所言,下官今日起便盯着外面的风声,瞧一瞧接下来这风向到底会去向何处。”
见两方都认同了自己的话。
严嵩笑着点点头,而后侧目扫向高拱:“只是国朝也有成例,太祖圣训,生员不可议论国事,这一点去岁太子宾客也在朝中重申,皇上亦是未曾更改。”
这是在点高拱。
他如今还担着国子监祭酒的差事,相当于是管着大明朝所有学子的职位。
高拱会意,当即嗯声点头:“下官知晓,回头便与国子监那边叮嘱此事。”
严嵩欣然一笑。
而后他扫目看向在场四人。
如今的内阁格局,其实才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
至于徐阶拉着严讷或者李春芳入阁。
又何妨?
自己就算是整日里打盹,依旧还是大明朝的首辅!
依旧是皇上最信任的大臣!
想到此处。
严嵩脸上笑容更盛,开口道:“都进一些吧,今日这绿豆汤熬的颇为不错。”
众人欣然接受。
而关于那篇官府胥吏衙役考察报告的事情,貌似也就这么被暂时按下。
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
京中关于这篇报告的讨论,却是愈发热烈起来。
官员们自然是大多都站在了这份报告的立场上,呼吁朝廷应当尽早尽快推出新的政策,用以控扼压制地方官府胥吏衙役之害。
而在民间。
地方上,却有不同的声音。
这些人所代表的,自然就是地方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士绅豪强势力。
这股势力发出的声音就更加直白。
为何地方官府会被胥吏衙役把控,还不是因为朝廷派来的官员能力不行。
为此这帮人还列举了不少真人真事。
其中就有昌平治安司,以及当下的顺天府,以及海瑞所为官的几处地方。
这些地方,可没有发生过衙门胥吏衙役欺负堂官的事情发生。
这番反驳,无疑是直直的打了那些发声官员的脸。
各方渐渐为了那篇文章,开始进入到白热化的辩论角逐之中。
双方都有着合乎情理的理由。
一时间竟然是相较不下。
而内阁则是在当日内部争论后,对这件事高高挂起,始终都是悬而不表,不曾发表意见。
于此同时。
严绍庭也躲在昌平,接收着各方传来的消息,审阅着各方投来希望能刊登在昌平报上的文章。
昌平书院人人都繁忙不已。
因为投稿的文章太多,以至于书院里的先生们不光要继续保证书院的课业,还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去审阅投来的稿子文章。
反倒是裕王朱载坖,干的是愈发兴奋。
“润物,这篇文章我觉得不错,你看看?”
严绍庭接过满脸涨红,却干劲十足的裕王递来的文章。
文章说的是某县知县年轻欠缺经验,在县衙书吏们的帮助下,将本县治理的风生水起的旧事。
事情自然是真的。
不过却是用了春秋手法。
在徐渭看清说的是哪一县的事情后,立马就找到了这位年轻欠缺经验的县令的资料。
这篇文章没有提及的是,这个县令的正妻就是本县势力最大的那户人家的嫡女。
如此。
这件事就说得通了。
不过……
严绍庭看了眼裕王,还是开口道:“徐先生,这篇文章刊登本期昌平报上。”
徐渭看了一眼,随后点点头。
既然他们能查出来那个年轻县令的跟脚,别人也同样能查出来。
昌平在这件事情上的倾向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要力推国朝官府胥吏衙役改革。
在陪着裕王朱载坖挑选了一阵子文章,满足了这位山长的事业心之后。
严绍庭才留下屋中的书院先生们,带着徐渭走出书房。
到了外面。
严绍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后开口道:“如今京中风向如何?”
徐渭小声道:“老太爷那天在内阁发话后,内阁和六部九卿便一直保持克制,未曾发言。只是底下的官员们却是愤慨不已,大有要逼迫朝廷降旨整顿地方官府胥吏衙役的趋向。”
严绍庭笑了笑。
事情一如自己开始所想。
只要给这些人一个契机,他们就绝对不会错失能为自己争取权益的机会。
而自己刚刚好,就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不过。
严绍庭又转口问道:“可有人提出些有用的建言?”
徐渭立马摇头。
他苦笑着说道:“目前还没有听到这一类的声音,想来……”
“想来他们也只知道讨要权力,却不知道这件事应当如何解决。”
严绍庭不加感情的陈述着。
徐渭脸上含笑。
若是朝堂之上的那些人能知道如何解决,那么中原官府胥吏衙役之害的事情,也不会一直存续到现在。
严绍庭当即面露笑容。
“既然如此。”
“那就不要怪我,拿下这个天下读书郎恩人的名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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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