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廷正在为了官府胥吏衙役一事,而开始在昌平报上争论不休,俨然要演变成一场大辩论的时候。
因为张居正的暂压已经拿到手的吏部行文。
顺义县尚未有所变动。
但风声既起。
这些公门里的小吏,依旧是敏锐的感受到了风向的变化。
这一日。
正值九九重阳。
本该是家人登高望远,敬老团圆的日子。
但顺义县衙却照旧忙碌。
上头顺天府发下的公文,早就带着第一批被征辟的百姓前往河道,开挖清理河道,以备开挖成能通航一千料官船的运河。
只是服役的人丁数,依旧没有达到顺天府所要求的本县三分之一户。
早早的。
户房算手吴壮,便急匆匆的自外面进了衙门。
他先去了工房寻到孙兆东,而后两人便钻进了吏房,拦在正要出门的张麒面前。
“出事了!”
吴壮面色焦急。
不等张麒开口询问,吴壮便将腋下夹带着的一份报纸递给了张麒。
吴壮皱眉道:“朝中现如今议论官府胥吏衙役的风声越来越大,各方争论不休。今日这一版昌平报,从头到尾全篇刊登的都是有关胥吏衙役的文章。”
过去。
昌平报固定的头版文章,基本都是聂豹三位老先生或者是士林大儒们讨论经学的文章,然后就是各地的奇闻轶事,以及针对之前某一篇文章的相互辩论。
而自从那篇《国朝胥吏衙役考察报告》的文章刊登出来后,昌平报的版面就开始越来越多的添加有关此事的辩论。
得益于依托陆绎麾下锦衣卫铺到南边的渠道,南方有关此事的辩论文章也是快速的潮涌进昌平书院,然后经过遴选刊登出来。
但是今天。
这一份最新的昌平报,竟然全部都是讨论胥吏衙役的文章。
顺义县吏房书手张麒快速的翻阅着吴壮递来的昌平报,每翻一页,张麒的眉头便凝重一分。
最后。
张麒将报纸重重的合上,拍在身边的桌子上。
“不好了!”
只是一瞬间,张麒便看明白了当下的局面。
他回头看了一眼吏房公廨。
因为近来顺义县负责承担开挖运河的差事,衙门里大多数人都在外面忙碌。
今天吏房公廨里,如今就只有他们三人。
张麒连忙关上公廨的屋门,拉着吴壮、孙兆东两人坐下。
他看向吴壮、孙兆东两人。
“最近下面庄子上的,可有歹人再行上告之事?”
他们私收上工银、下工银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愿意交的。
有不愿意的,便会有心中怨愤的。
有了怨愤。
自然会有人来衙门上告。
工房孙兆东当即点头:“少不了,这事我一直在盯着,不过都被主簿和典史压下来了。”
知县是个新来的,在当初刚上任的时候还和顺义县衙门争斗了一番,之后最后志气全无,便就此沉沦在城东那户小娘子院中。
至于县丞,就成了独木难支,即便有心争夺权力,可他也要能拿到消息才行。
张麒眉头皱紧,手指不断的敲击着桌面。
就在吴壮、孙兆东两人心中愈发焦急的时候。
张麒忽的开口道:“咱们的事情必须得要找个替死鬼!”
说着话,张麒的目光扫向吴壮、孙兆东两人。
两人心中一惊。
不会是要自己做这替死鬼吧!
张麒却是面露笑容:“你们放心,这件事咱们三人还有其他人都参与其中,上头还有主簿和典史在,自然是荣辱与共,谁也别想独好。”
吴壮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沉声道:“朝中议论此事,想来接下来恐怕就要大力整顿了。咱们顺天府那位府尹又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是从内阁下来的,可不得盼着能弄一份大大的功劳,好重回内阁?”
孙兆东更是当众啐了一口:“我呸!他难道还想拿咱们的人头去邀功?”
吴壮侧目看了过来。
他冷哼了两声:“顺天府直到今日都未曾出声,定然是憋着个大的。不论如何,都不能让被他找到把柄!”
“所以,咱们才要主动将这件事挑破,推一个替死鬼送给他。”
张麒语气阴沉,目光转动。
而他却是想到了有关当下顺天府那位府尹张居正的过往。
那可是在内阁当过差做过事的。
能是好相与的?
一旦他们在顺义县弄出来的上工银、下工银的事情被捅上去。
张麒不由后颈一凉。
“河泊所!”
张麒忽的双手拍在桌子上,却是惊的吴壮、孙兆东猛的一跳。
两人目光对视一眼。
而张麒则是解释了起来:“河泊所的那个马兵,去年知县上任之际,便百般谄媚,城东那个姓赵的贱皮子就是马兵引荐给知县的。”
孙兆东当即俯身伸头:“你的意思是……”
吴壮亦是投来期待的目光。
在两人注视下,张麒目光阴沉道:“马兵掌管河泊所,此次事涉府衙降令开挖运河,他马兵便在县尊示意下,利用河泊所的权柄,盘剥百姓,讨好知县。我等窥见其事,不愿同流合污,遂举告他马兵不法!”
这是要将罪责死死的扣在顺义县河泊所马兵的身上了。
还顺带着,将顺义知县给牵扯了进来。
吴壮却是眼前一亮:“对对对!这等剥削百姓钱粮的事情,若是没有知县面授机宜,谁敢做?他马兵和县令上下勾结,盘剥百姓,属实可恶!”
孙兆东立马站起身。
吴壮抬头看了过来:“你要作甚?”
孙兆东则是挑眉道:“既然他马兵不法,那家里定然是藏了银子的。我这就去他家,带些银子过去藏下。”
张麒却是半起身,伸手将孙兆东拉回来坐下。
见孙兆东皱起眉头,面露不解。
张麒便说道:“此事不急,等今晚再去也行。现在还有另一桩事情要做……”
“何事?”
被拉回来的孙兆东当即开口询问。
张麒却为三人倒了杯茶,喝了口茶后,方才开口道:“除了马兵家里,还要往那赵贱人的院子里藏些银子……”
听到张麒的安排,吴壮和孙兆东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皆是露出钦佩的神色。
“好啊!”
“这个法子好!”
“只要届时从那贱人家中找出银子,咱们这位知县不光奸情曝光,剥削百姓一事也逃不了干系了。”
“那就这么办吧!”
吴壮、孙兆东两人低喝一声,脸上神采奕奕。
张麒却是摆了摆手:“事情还没完呢。”
“还没完?”
吴壮、孙兆东两人立马再次看向张麒。
孙兆东心中生急:“伱有话就一并说完,这般卖关子,急死个人!”
说着话,孙兆东拿起茶杯,仰起头如同牛饮,一饮而尽。
张麒却是好整以暇的为孙兆东添了一杯茶。
而后他才开口道:“你们两今天天黑前,先寻几个衙门外信得过的人,等今晚将银子藏过去后,明日就让他们来县衙举告,到时候咱们立马带着人去查,将银子找出来,这件事就能办成铁案了!”
见张麒终于说完了话。
孙兆东屁股离凳,却不忘看向张麒:“都说完了?”
张麒点点头:“就这些。”
孙兆东这才完全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办!”
吴壮亦是站了起来:“我跟着过去。”
张麒点点头:“我去班房那边知会一声,明日须得要人赃并获,当众拿下马兵才好!”……
离京千里之遥的苏州府。
带着赐封应天巡抚旨意的海瑞,在王朝、马悍、张龙、赵虎四人的护卫下,未曾先往南京赴任。
他乘船自扬州运河河道驶入长江水道后,便下令官船顺流而下,直抵苏州府。
一路上海瑞也未曾声张,等进了苏州府城里的督粮道署,方才行文苏州城内各司衙门,告知朝廷最新的敕令。
对于朝廷最新敕封的应天巡抚,江南地界上早就得到了消息。
就在苏州府官员们不知海瑞为何不去南京,反倒是赴任之际先来苏州府而感到奇怪。
但当官员们见到这位新晋的上官后。
海瑞却是雷厉风行的当众颁布他上任应天巡抚后的头一桩事情。
那就是清查苏州府、松江府两府诸县官府胥吏品行。
在苏州府官员还没有反应过来,松江府的人更是连消息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海瑞又是一道旗牌,请了税兵督办徐文璧。
当苏州府官员还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清查治下胥吏衙役的时候。
徐文璧已经是带着麾下税兵,开始接手这件事情。
海瑞此举,自然是引来了苏州府官员们的不满。
你海瑞是应天巡抚不假。
咱们这些人如今也是你的麾下不假。
但要查各司衙门的胥吏衙役,这件事情咱们自己不能做?
何必要请了隔壁不相干的税兵来做?
这是不信任咱们啊!
可是海瑞手拿圣旨,又有内阁首辅开出的准允税兵衙门协助海瑞的行文。
苏州府的官员们彻底哑火。
瞧着那帮如狼似虎,最近在苏松两府地界上威风赫赫的税兵们,苏州府的官员们明智的选择了沉默,事后才悄悄的与自己的心腹胥吏衙役们多加叮嘱,最近千万小心海瑞的火烧到他们身上。
但海瑞这把火,却是实实在在的烧了起来。
不过几日时间,徐文璧就带着人查出来一众苏州府官府衙门里的胥吏衙役的不法行径。
随后就是税兵们当着苏州府官员的面,大肆索拿不法胥吏衙役。
一日之间。
苏州府便有一百多名胥吏衙役被关在了督粮道署里。
至于松江府那边,听闻事情闹得更大,数倍与苏州府的胥吏衙役被税兵们缉拿,正在押送来苏州府督粮道署的路上。
海瑞的奏章也在这个时候,由苏州府锦衣卫百户所派人,直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
京师方向。
顺义县。
河泊所所官马兵,如同往日一样,在河泊所官署点卯签字画押后,便带着几名手下往河道上过去。
虽然开挖运河是顺天府发下来的差事,大多数事情都是县衙那边的承办,但他是河泊所的所官,还是要盯着河道上的事情。
走了几处工地后。
马兵准备再去料场看看的时候,却有衙门里的人赶了过来。
不等马兵询问,来人便说是要他回衙门商议河道上的事情。
马兵不敢耽误。
去年虽然讨好了新任县令,但新县令软弱无能,累及自己如今在衙门里也不好做事,现如今也只能是服软做小。
马兵一路不敢歇脚的赶回衙门。
确实是衙门里在商议河道上开挖运河的事情。
不过没多久。
外面又有差役冲了进来。
“不好了!有百姓围堵县衙,说要让衙门主持公道!”
一句话,顿时让县衙公廨炸开了锅。
张麒、吴壮、孙兆东三人也是在场。
但三人都未曾说话。
而是另有旁人开口道:“县令呢?”
话音刚落,公廨里便一片寂静。
大伙都知道,县令这会儿不在县衙,那定然是在城东赵家娘子床上呢!
孙兆东这时候才开口道:“县丞呢?”
“县丞在后衙!”
有人回了一声。
张麒当即说道:“去请了县丞。”
吴壮又补充道:“再将主簿和典史请过来!”
随即。
众人乌泱泱的就走出公廨,赶到了衙门外。
马兵便被裹挟在中间。
而在衙门外。
不下三十名顺义县的百姓聚集在衙门口。
“请县老爷为我等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惩治奸恶!”
“还我公道!”
“……”
见到公门中人出来,衙门外的百姓们哗啦啦的跪了一地,出声呼唤。
马兵脸色大变,茫然不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
顺义县的县丞以及主簿、典史都被人请了出来。
王典史沉着脸上前问话。
不多时,事情便算是有了个首尾。
还不等马兵反应过来,顺义县王典史便已经回过头,冷眼看向了他。
“来人!”
“先将河泊所所官马兵拿下!”
“百姓举告诉苦,本县安能不管?”
说罢,几名衙役便立马上前,好似是早就知道了今天会有百姓闹事,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麻绳便将马兵给五大绑了起来。
这时候顺义县的主簿则是看向一旁的县丞。
“二老爷,这件事是不是该查下去,若是百姓所告当真,那本县自然不能纵容治下小吏贪墨不法。”
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顺义县县丞,见着衙门外跪地的百姓,再看向已经被五大绑的马兵。
县丞也只能是叹息一声,挥手点头:“查吧!”
“本县绝不纵容任何一个蠹虫滋生不法!”
同为王姓的顺义县主簿、典史对视一眼。
张麒、吴壮、孙兆东三人则是面生笑容。
有了县丞发话。
三班衙役立马出动,往马兵家中赶过去。
不多时。
足足三十两白银,就当众从马兵家中搜了出来。
事情一番折腾。
在主簿和典史的簇拥下,顺义县县丞拿着被押入牢狱审问的马兵口供,竟然又在城东赵家娘子床下,找到了一百两银子。
事情到了这里。
便算是有了个来龙去脉。
本县县令唆使河泊所马兵压榨百姓,贪墨舞弊。
案子几乎是在顷刻间就被查明。
供状和文书,也迅速写成。
不等满身酒气的县令反应过来,茫然不知的县丞,只能是点头同意,将案子所有的文书,都一并送往顺天府。
…………
月票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