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司衙门公堂里。
严绍庭眉头一挑,满脸好奇。
“前宋?”
他嘀咕了一声,即便是从南宋某年算起,到现如今也超过三百年的时间了。
但很显然,东官庄和那南麓禅院的纠葛,恐怕还得要从北宋算起。
虽然当初燕云十六州,就被儿皇帝石敬瑭送了出去。
但北宋时,这边的士人还是能有机会南下北宋考取功名。
这么算起来。
那就是四百多年的历史了。
肖俊鹏重重点头,脸上神色变化不断,很显然是对这个东官庄的过去颇为了解。
他开口道:“宾客有所不知,虽然东官庄的年头所当真要深究起来可以算到前唐,但真正开始是从北宋开始的。”
“那时候,这东官庄杨家人在朝中出了位宰辅。”
“这些人入朝为官,出将入相,便不说衣锦还乡,也是要给乡里做些事情的。”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杨家在朝为官的人,便拿着钱货送回来富裕乡里同族人。虽然那位宰辅死后未曾葬在这里,但却也立了衣冠冢。”
严绍庭眉头挑动,有些迟疑的开口问道:“那位杨姓宰辅的衣冠冢,不会就是葬在这南麓禅院里吧……”
肖俊鹏当即模样夸张的面露惊叹,赞佩道:“宾客当真神机妙算!那衣冠冢确确实实就是葬在了如今这南麓禅院里头。”
严绍庭却是皱眉道:“既然如此,想来这个东官庄和南麓禅院,该是关系亲密才对啊。”
肖俊鹏点头说:“一开始也确如宾客所言。当初那位宰辅的衣冠冢葬在南麓书院的位置,东官庄的杨家人就合计着,往后将那片地当做东官庄的祖坟地。”
“于是杨家当时的族长便召集所有人商量,提出既然是祖宗埋葬之地,也可以将这片祖坟给圈起来,然后在外围建一座禅院,割让出部分田地作为寺产,然后请来僧人住持。”
严绍庭嗯了声:“这等做法,倒是合乎情理,一来他们东官庄杨家祖坟可以时时刻刻有人看守修葺,不会导致祖坟毁坏。二来禅院寺庙里日日诵经不断,香火缭绕,也算是为先祖们烘托阴德了。”
这种性质的寺庙。
其实是被称之为坟寺的。
前唐崇道,前宋便敬佛之风兴盛,当时天下间多的是大族人家选择在自家祖坟修建一座坟寺,这算是当时的流行做法。
肖俊鹏点着头说:“可不就是如宾客所说的。东官庄这些杨家人,向来家风亲厚,族人素来团结,从前宋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族风。当时杨家的族长提出这个建议,所有人便都点头同意,然后就是有钱的捐钱,有田的捐田,实在是没钱也没田的,那就家中出壮丁参与营造禅院,没多久就将这南麓禅院给盖好了。”
很显然,这肖俊鹏对东官庄的事情了解的很是清楚。
这倒也不算稀奇。
他本就是常年在通惠河码头上做事,那等迎来送往的地方,消息也是最灵通的。
像东官庄和南麓禅院的过往旧事,定然会成为他们这些人平日里的闲谈之资。
徐渭亦是侧目看了过来,笑着道:“如此说来,这南麓禅院也正是因东官庄而生,那么东官庄于禅院便有造化之功,怎么如今却生出这等让人不齿的嫌隙?”
他过去只顾着处理东官庄的改造一事,却未曾去详细了解东官庄过去到底如何。
肖俊鹏憨憨一笑,摇头说:“可不就是,本该是好好的事情,大家你好我好,之所以出现如今这局面,还不是因为一个利字闹的。”
原本不准备参与这种事情的周云逸,不由哦了一声:“是东官庄的人贪图看中禅院的香火钱了?”
肖俊鹏张大双眼,冲着周云逸用力的眨了眨。
然后他面露不可思议,冲着周云逸竖起大拇指。
“少卿当真慧眼!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周云逸挥了挥手。
东官庄和那什么南麓禅院这点腌臜事,自己才没有心思关注。
还不如想想明年红薯要在整个顺天府推广的事情。
这才是最要紧的。
严绍庭轻咳一声,笑着挥手道:“别拍马屁了,快往下说,这东官庄和南麓禅院又究竟为何利而生出嫌隙,闹成今日这等境地。”
肖俊鹏立马转过身,弯腰躬身作揖。
“回宾客的话。”
“其实这事说起来双方都有过错。”
“原本这南麓禅院就是东官庄建起来的,初意也是供奉他们东官庄杨家先祖。”
“但是宾客也知道,这等禅院有了年头后,加上时时修缮,住持僧人传承,必然就是香火绵延不断,始终缭绕禅院。”
“这么多年下来,这南麓禅院也就是一片古色古香,去南麓禅院上香敬佛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反而是去杨家祖坟祭拜洒扫的人越来越少。这南麓禅院,也就慢慢成了大伙都能去的一方明刹,香火钱更是老鼻子多了。”
严绍庭眯着双眼,不由揣测道:“所以,这是东官庄杨家人看中了禅院里的香火钱?”
肖俊鹏却是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说起来也不是。而是因为这南麓禅院自己先生出了龌龊……”
说完后,肖俊鹏抬眼看向在场几人。
徐渭当即皱眉道:“有甚便说,这治安司里没有外人!”
肖俊鹏哎了一声,这才继续解释起来。
只听肖俊鹏叹息一声:“属下也是听说哈,都说这事要怪南麓禅院原先那位老主持,收了个逆徒。自那逆徒入了禅院后,这南麓禅院里的风气就大不如前,那逆徒背着老主持污秽寺庙,弄得禅院里就没几个僧人认真修佛诵经了。”
“僧人们平日里除了敛财诓骗之外,就是在乡里头勾搭良家妇人,他们倒是不敢惹上下一气的东官庄,就在远的地方犯这等污秽之事,背着老主持将这禅院弄成了一处淫窝!”
公堂上。
随着肖俊鹏的解释,顿时响起三道惊叹声。
肖俊鹏则是继续解释道:“这帮淫僧邪僧还将那些被勾搭有染的女子,都取了个僧名,如什么真仙、真佛之类的,时常就在庙里面起香聚会,借机奸淫妇人,弄得里里外外乌烟瘴气,甚至……甚至……”
说到这里,肖俊鹏也变得紧张了起来,吞咽了一口唾沫,眼巴巴的看向上方的严绍庭。
严绍庭眉头一皱,看来是有大新闻了!
他当即拍案道:“说下去!”
肖俊鹏浑身一震:“属下也只是听说……就是听说……南麓禅院的那帮淫僧邪僧,堂堂释教子弟,竟然……竟然还有人信了白莲教……”
嘭!
公堂上,惊堂木发出巨大的响声。
严绍庭手按惊堂木,脸色已经瞬间阴沉了下来。
“白莲教!”
他眼里闪烁着杀气,脸色阴沉至极。
肖俊鹏当即抱拳,深深弯腰,浑身颤颤:“属下……属下也就是听说……不知真假……”
那可是白莲教啊。
朝廷明令封禁的歪门邪道,但凡是被发现,那必然是要遭受地方官府和朝廷严厉打击的。凡是其中的要害人物,都是要被拉到菜市口砍头示众的。
徐渭却是眯起双眼,侧目深深的看向肖俊鹏。
“肖书吏。”
肖俊鹏肩头一颤,脸色紧绷着看向徐渭,留出干笑:“司丞……”
徐渭则是淡淡问道:“肖书吏为何对这南麓禅院里的事情,如此了解?”
说完后,他便目光审视的盯着肖俊鹏。
按理说若是寻常的南麓禅院和东官庄的事情,肖俊鹏知道也就算了。
似他现在所说的南麓禅院已经成了淫寺,寺庙里的僧人更是从了白莲教这等事情,他肖俊鹏又是如何知晓的。
周云逸亦是立马双眼冰冷的看了过来。
上方,严绍庭在震惊于京师周边竟然生出白莲教之余,也是反应过来,眼神淡淡的看着肖俊鹏。
噗通一声。
肖俊鹏浑身一软,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他满脸苦涩,出声求饶道:“还请宾客明鉴,属下可是和南麓禅院半点关系都没有啊!”
严绍庭淡淡一笑:“如此说来,那就是肖书吏认识的人,与南麓禅院有很深的关系了?”
“是……是……”
“不是!”
肖俊鹏一时支支吾吾了起来,然后猛的摇起头,开口道:“宾客!是我那不成器的表弟,在我舅舅死后败了家底,混不下去投了这南麓禅院,剃了头当了和尚,而后从了那帮淫僧邪僧!”
严绍庭眯着双眼,默默的捉摸着。
徐渭则是冷哼一声:“所以你舅家的那表弟,现在便在南麓禅院里头,他是不是也与白莲教有染!”
若是当真如此的话。
那肖俊鹏这个人就得要重新考量了。
昌平绝对不能和白莲教有关系,哪怕是半点关系也不能有。
这是死罪!
肖俊鹏脸色苍白,却是用力的摇着头,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司丞明鉴啊!我那不成器的表弟只是想着混个饱,可不敢和什么白莲教扯上关系。”
徐渭却是严厉道:“那他现在何处!”
肖俊鹏低下头,小声道:“他……自从属下知道这些事,就……就将他送走了……”
说完后。
肖俊鹏浑身一颤:“属下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何处!属下……属下只是念着舅舅过去的好,所以才如此做的……”
徐渭正欲开口。
严绍庭却是竖起了手,冲着对方摇了摇头。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肖俊鹏,面露笑容:“此乃人之常情,既然你那表弟不曾与白莲教有染,如今能离开那南麓禅院,便也算是个好,他与我昌平无关,此事我等也管不到他。”
肖俊鹏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当即开口道:“属下叩谢宾客大恩!”
说着话,肖俊鹏就砰砰砰的磕了好几个头。
严绍庭皱紧眉头,懒洋洋道:“你且接着将南麓禅院与东官庄的事情往下说。”
肖俊鹏这时候也不敢站起身。
就跪在地上,继续解释了起来。
“回禀宾客,这南麓禅院到底和白莲教有何关系,其实属下也不知道,只是听闻。”
“至于说南麓禅院和东官庄的关系究竟如何恶了,其实还是因为后来南麓禅院竟然在庙里私设祭坛诅咒,不知如何竟然被东官庄的人知道了。”
“东官庄杨家人也不敢将这事上告官府,不然他们东官庄恐怕也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就私下找上禅院,双方当时便起了冲突,而后还是东官庄自己请了道门中人做了场法事,才算将这事揭过去了。”
“但是从这件事后,东官庄便对南麓禅院生出不满,双方也互生嫌隙。”
“前年春,咱们顺天府遭灾,这南麓禅院也是被大雪压垮了好几处佛殿。”
“那时候老主持已经圆寂,南麓禅院就此落入那逆徒佛椿和尚之手。他只会修缮寺庙的工匠们,将那些倒塌的砖石木料瓦砾都堆在了杨家祖坟地里,等几处屋子都修好后,这佛椿也未曾将那些废料清走。”
终于。
在肖俊鹏的解释里,南麓禅院和东官庄的矛盾也开始浮出水面。
严绍庭眯着双眼,心中哼哼了一声。
这南麓禅院败坏在那所谓佛椿和尚之手也就算了,如今那废料还堆在杨家的祖坟上。
这不是给人家祖坟埋了。
东官庄的杨家人知道这事,能放过南麓禅院才有鬼。
要知道你南麓禅院还是我东官庄杨家人出钱出粮出丁给修建起来的。
算起来你们这帮南麓禅院的僧人还是我东官庄杨家钱雇来看坟的。
且不说你们这帮僧人如何在庙里祸祸,现在欺负到雇主头上这如何能忍。
而肖俊鹏则还在继续说着:“东官庄的杨家人自然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又上门理论,不过这东官庄也算是讲究,便主动退让了一步,杨家自己带着族人去将祖坟清理出来,便想让这件事情过去。但当时,那佛椿却叫了个小沙弥过来传话,说是要让杨家人将祖坟都迁走。”
“这下东官庄彻底不干了,双方算是彻底闹起来了。”
“这事一直闹到今年,南麓禅院找了一批闲散人剃了头住在庙里,放出话要将东官庄杨家的祖坟全都铲平,再建一座佛堂……”
听到这里。
不论是严绍庭,还是徐渭、周云逸,都绷不住了。
这南麓禅院当真是霸道!
你前头才祸祸完人家祖坟不算,现在还要铲了人东官庄杨家祖坟。
也难怪东官庄现在会彻底和南麓禅院闹起来。
严绍庭却是眉头皱紧。
他看向徐渭。
“徐先生,这件事恐怕不好处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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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