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召马芳回京述职。
这话一出,就连刚刚本要开口发言的徐阶也愣了一下。
很显然,因为皇帝这番话,将徐阶的思绪给打乱了。
与他一般。
殿内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流程不对啊!
这事儿不该是他们先开口提出来,然后一波利弊分析,甚至还要再上演一场常规的争论,最后持有不同意见的双方争执不下,才会由皇帝出面从中权衡裁决。
双方都被安抚了。
事情也解决了。
这才是应该走的流程啊。
可现在。
皇帝一开口,直接将流程全都舍去,直接跳入到了结果。
严绍庭偷偷的打量了一眼老道长脸上的神色。
虽然老道长脸色平静,但他还是留意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若是张居正今天也在场的话,定然会同自己一般,在心里骂上一句好个心机男!
这种出招明显是奔着打乱群臣意见去的。
只要老道长先开了口,那么这事的节奏和掌控,就会悄无声息的落到老道长的手上。
算计啊!
亦如当日在昌平一样的算计。
而且还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在众人错愕之中,嘉靖已经是面露憎怒。
“今此三千蒙古贼子潜入京师之地,危及京师。虽宣府镇上下齐心,于边墙抵御三路敌军来犯,但功过岂能相抵。”
“朕掌乾坤,有诸卿佐之,历来赏罚分明。这一次宣府总兵官马芳……”
嘉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任何可疑的反应,他的声音也微微停顿了下来。
最后。
见众人只有满脸的疑惑。
嘉靖方才重重开口:“他让朕很失望!”
说完这句话。
嘉靖翻过手背敲了敲御桌。
御桌被他敲的砰砰作响,声音回荡在大殿内。
“这次若非昌平军民共进退,以无畏死志,寸步不退,恐怕换作别地,早已是生灵涂炭!”
“若有白莲教此等死而不僵的逆党,暗中勾连乱臣贼子,协助蒙古贼子潜入,但宣府却也显露弊端。”
“即刻传旨,召宣府总兵官马芳入京!”
嘉靖似乎是真的怒了,沉着脸站起身,目光逼视着在场众人。
他的双手按在御桌上。
“朕要狠狠的罚他!”
皇帝眼中闪烁着幽光。
可这等局面,却让众人全然无措。
忽然的跳过流程,让大伙根本就没时间去反应这件事接下来会是如何走向。
但皇帝似乎真的是要狠狠的责罚宣府总兵官马芳。
杨博心中不安。
真要是这个时候传旨召回马芳,且不说边镇前线的局势会如何,那么宣府镇兵多将广,有良将能担下马芳这个总兵官离职回京的担子。
可马芳奉旨回京之后呢?
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若是能让其等到宣府击退边关外的三路蒙古人大军,再携退敌之功回京述职,那么自己便能有更多的空间去操作这件事情。
即便最后皇帝和朝廷还是要惩罚治罪宣府镇,到时候便是不能功过相抵,至少也能弄一个从轻发落。
如此。
这事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博心中定计,赶忙拱手上前:“皇上,宣府镇此次抵御三路敌军来犯,虽有错漏之处,致使贼子潜入京师,但当下敌军未退,边墙仍是险状未除。若此刻朝廷降旨,召宣府镇总兵官马芳回京述职,即便非有别意,但若落入将士耳中,恐怕难免会让前线军心不稳,多生无端揣测。微臣以为,还是应当由朝中派遣厂卫探马,待边墙外蒙古人有了退兵之意,才行宣旨召马芳回京。”
无疑。
杨博的话其实算得上是老成之言了。
未曾给宣府镇脱罪,也未曾有辩解,只是言明当下宣府镇的局势和传旨召回可能会带来的风险。
而且杨博也提供了一个更加合理的解决办法。
让东厂、锦衣卫的人先去宣府镇打探消息,等蒙古人退走才宣旨传召。
如此。
既能确保边关军心不乱,也能在第一时间让马芳回京述职,解释形势。
而在有了杨博的谏言之后。
不论北方派和晋党内部有何利益纠纷和派别对立。
高拱还是在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只见高拱当着众人的面,朝着嘉靖拱手作揖。
“皇上,微臣以为兵部所言在理。”
“当下边墙外强敌未退,局势尚未清明,若此时降旨传召马芳回京,且不论朝中如何定论,边关将士心中恐怕也是要多生无数猜测,以致军心混乱,彼时足可危及边墙局势。”
“臣附议,可先行派遣厂卫前往督办边墙形势,待宣府击退敌军,余下收尾之事交由宣府处置,命总兵官马芳快马加鞭赶回京师。”
杨博所考虑的问题,同样是高拱在思考的。
这个时候,就不是能让马芳回京的时刻。
只有将事情往后拖,到时候不论如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惹人关注。
毕竟大明朝不光只有宣府镇,也不光是只有一个直隶。
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每天都会有无数的事情发生,也会有一桩桩事关社稷的事情上奏朝廷。
只要将时间往后拖,那么宣府镇这一次事情的严重性也自然就会不断的被弱化。
当杨博和高拱先后为宣府镇的事情开口时。
严绍庭却在思考着这件事于自己而言到底该如何出手。
一边是必须要配合的皇帝。
另一方则是答应杨博的事情。
虽然这两方都是为了宣府。
老道长是为了能将自己的手插进边镇,而杨博则是为了保住晋党的利益地盘。
看似双方目的都是一样,但处理的方法却不一样。
而最为关键的是,这两方人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心思。
忽然间严绍庭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唯一清楚两方诉求的那个人。
正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嘉靖的眼神却已经是瞄到了严绍庭身上。
殿内响起一道轻咳声。
嘉靖目光幽幽的沉着脸低喝一声:“严绍庭!圣前廷议,你这小子何故神色散漫!”
这话从老道长的嘴里说出。
顿时严绍庭就在心中骂娘了。老道长为了拉自己下水,竟然脸都不要了,连这种理由都能拉出来说事。
可是皇帝质询。
严绍庭也只能是忙将拱手上前,解释道:“微臣是在沉思此事,一时走了神,还请皇上恕罪。”
瞧着严绍庭辩解的模样,嘉靖心中不由乐呵一笑。
但他依旧是沉着脸道:“圣前廷议,何等重要,你随侍首辅方才得了能亲临廷议的机会。宣府的事情与你何干,竟然能让你走了神!”
这话没毛病。
别看严绍庭几乎是每一次圣前廷议都未曾落下,但起源只是因为当初老道长允下的随侍内阁的名义。
所以不是严绍庭有资格参与圣前廷议,而是以随侍老严头这位内阁首辅的机会,才能有参与圣前廷议的位置。
当初的严世蕃便也是因为这个名义,才有了参与朝政廷议的资格,进而才有了小阁老的名头。
严绍庭却是心里默默嘀咕着。
在旁人看来,老道长这或许是心中不悦,所以借了个机会敲打自己。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这是直接就点到自己,要让自己说话了。
严绍庭上前一步。
他看了一眼在场因为老道长斥责,而各怀心思看向自己的众人。
“臣是觉得,当下宣府之事,看似彷如两难。一来宣府边墙外敌军未退,需要军心稳定。但另一面,朝廷却也需要赏罚分明,于此事也需要有个清清白白的条陈。”
随着严绍庭开口。
杨博的心也不由提了起来。
若是严绍庭开口也要让马芳此刻回京,那也代表严家同样是这个态度。
那么首辅严嵩,在严绍庭开口之后,则必然不可能持有和孙子相反的意见,而是要顺着同样的意见说话。
如此。
便真的就事不可为了。
今天还没有开口的徐阶,则是眯着双眼。
皇帝已经表明了要在此刻就降旨传召马芳回京,表现的也似乎很是愤怒,那么依着严家一如既往的行事风格,就应该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拂了皇帝的意。
如此算来。
自己今天也就不用开口了。
嘉靖同样是眯着双眼:“看似两难?也就是说,你其实已经想到,能解此两难的法子了?”
严绍庭立马摇头,面露干笑:“朝中群贤皆在,但今日朝廷里言官们却也是各持一说,微臣的孩子都还没出生,如何能以一人之力解决此事。”
被严绍庭这么一说,嘉靖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
笑完之后,嘉靖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在这个时候发笑。
不由瞪了严绍庭一眼。
“不管什么法子,你且说了。”
严绍庭颔首点头:“臣只是觉得,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各方各面总得要个说法,毕竟朝廷向来公允,这事也得如此。皇上欲要降旨,即刻传召宣府镇总兵官马芳回京述职,此乃情理之中,也在规矩之内。但宣府那边当下蒙古人三路大军未退,也如高阁老、杨尚书所言,不易轻举妄动,高阁老和杨尚书向来公忠体国,这件事他们所言也是为了国家社稷。”
嘉靖眯着眼,哼哼了一声:“你小子,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这是两难之事,到你这怎么就成了两面讨好之事了?”
而高拱和杨博却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杨博。
因为合作的事情。
见严绍庭如今这个态度和言辞,亦是稍稍放下心来。
严绍庭却是忽然正色,手抱笏板躬身开口:“皇上!不论是高阁老还是杨尚书,亦或是微臣,都是食君之禄,在朝中也是为君分忧,为国效力,何来皇上所言两面讨好?不论是高阁老还是杨尚书,今日虽在劝谏皇上事急从缓,但却非两面。高阁老、杨尚书尽忠职守、对皇上更是忠心耿耿,与皇上一体。皇上信任,重用高阁老和杨尚书,乃是圣心宠信,委以重任。在臣看来,非是两面。”
严绍庭的脸色无比的坚毅。
殿内也没人能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字眼和事情上较起真来。
但只有严绍庭心中清楚,若是不如此做的话,自己的打算铁定是不能成的。
而高拱和杨博也是反应了过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躬身作揖。
“臣等在朝为官,效力陛下与朝廷,今日虽与陛下圣意相左,却非违抗皇上,还请皇上明鉴。”
这时候他们俩也是不得不开口了。
不然的话,真就要闹出一场君臣离心离德的事情了。
嘉靖瞪着严绍庭,冷哼了一声:“说东说西,数你小子最是难缠,是想挑的朕和高阁老、杨尚书互生嫌隙?朕告诉你,高阁老和杨尚书比你更重要!”
虽然嘉靖言辞呵斥。
但在场都是人精。
这不过是皇帝顺着严绍庭的话,借此打消高拱和杨博心中的不安。
皇帝这时候也不想真的闹出君臣离心的局面。
严绍庭亦是憨憨一笑:“微臣自然是没高阁老、杨尚书重要,也就陛下念及小子还有些许微末功劳,才会一直纵容小子胡闹。”
他这就是借坡下驴的戏码。
果然。
嘉靖冷哼了一声,脸上却是再次露出一抹笑容:“明白便好,再敢胡言乱语,管叫你屁股开!”
嘉靖一番训斥告诫。
袁炜等人亦是笑着开口,将这事给挑了过去。
这时嘉靖才重新说道:“既然你小子肚子里憋着事,那就说出来,免得成了臭屁。”
严绍庭立马收起笑脸,缓缓开口:“微臣是觉得,今此宣府之事,朝中言官各持一说,有说罪在宣府,也有说罪在兵部,还有些人觉得此事有轻重缓急。而微臣觉得,此事罪在蒙古人和白莲教等逆党及乱臣贼子,而功在宣府镇及朝堂各部,在陛下和诸位阁老及各部尚书!”
此言一出。
满殿啧啧声此起彼伏。
严绍庭给了所有人一个全新的思路,也拿出了一个全然不同的角度和说法。
这一次的事情要论功劳和罪责。
原本朝廷里的态度和局势很明显,有说宣府和兵部有罪,有说宣府和兵部无罪。
但是现在。
严绍庭的意思,那就是罪责和过错都是蒙古人和白莲教,以及那些被白莲教逆党拉下水的乱臣贼子。
而功劳,则是朝廷上下所有人,包括皇帝和宣府镇上下。
杨博心中顿时大喜。
两眼都快要藏不住那点小心思。
妥了!
妥了!
他这时候看严绍庭的眼神都变了样,只觉得自己这一次和严家谋求合作,是没有错了。
谁能想到,严绍庭没有说宣府无罪,也没有说有功,反倒是给出这样一个全新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而嘉靖亦是眯起双眼。
虽然他知道严绍庭这小子一向都能有不同的新奇说法,但在今日这件事情上,他却没想到竟然还有依旧保持这种新奇。
嘉靖不由哼哼了一声。
心中却已经是被严绍庭勾起了好奇心。
“胡言乱语你最有一套。”
“还不快快说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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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