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袭而不惧。”
“逢变而不乱。”
“临危不惧,徒变之中,仍能雷厉风行,于混乱之中见真解,上疏朝堂,为国家献策。”
“此等泰山崩于前而分毫无动之性……”
万寿宫大殿上。
当群臣还在猜测着皇帝究竟又要做什么的时候。
嘉靖却已经是面带笑容的朗声开口。
然后。
他轻咳了两声,引来伺候在一旁的吕芳默默抬头关注了一眼,随后微微皱眉。
但嘉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一抹笑容,看向严嵩笑言道:“严阁老,你当真是有个好孙儿啊!”
不等严嵩回应。
嘉靖又沉声说道:“朕!也有个忠肝义胆的好臣子啊!”
说完这句话后。
嘉靖终于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严嵩面带笑容,坐在软凳上拱手颔首,慢吞吞的开口:“圣君临朝,诸邪退散,圣明之世,自当有无数忠肝良臣涌现,乃为君上效力。”
嘴上规规矩矩的应付着,照例将所有的功劳都推到皇帝身上。
但严嵩心中却是揪着的。
大孙子这一趟南下,本来图谋就会引来各方瞩目,也同样会引发诸多抵制。
但他却如何都想不到,大孙子还没有到南京,半途却就遇到了逆党贼子行刺。
幸好这一次什么事都没有。
可若是还有下次呢?
严嵩微微侧目,眼神中带着锋利看向了站在后方的刑部左侍郎严世蕃。
严世蕃会意。
当即再次站了出来。
当他再次站出后,立时引来众人瞩目。
严世蕃则是脸色肃穆,手抱笏板,躬身弯腰,沉声开口:“皇上,白莲逆党与朝廷纠缠百余年,久经肃清却如那跗骨之虫,一直未能彻底铲除。臣以为,当下朝廷屡推良善之政,朝堂更有无数肱骨大臣同心戮力,以期盛世降临。此等盛世前兆,微臣以为绝不能容许有那跳梁小丑惹人作恶。朝廷当下严令,并清剿白莲逆党贼子与诸司官员考功之列,严肃剿贼,更以整饬吏治为准,严防地方官府官吏杀良冒功,使良政化作苛政猛虎!”
殿内,严世蕃声音洪亮,一派刚正不阿。
众人不禁哑然。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过往素有小阁老之称的严世蕃,竟然能有如此公正谏言,且还顾头顾尾,提到了要防止地方官府杀良冒功,借良政戕害百姓。
这还是严世蕃?
嘉靖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挥手指向严世蕃,又看向在场众人:“你们看看,严世蕃提的这个事情,倒是甚合朕意,你们都说说,是不是也该如此做了?”
殿内众人目光转动。
前文有言,因为种种原因,白莲逆党自大明立国以来,便是朝廷的死敌,是需要彻底剿灭,是属于大明头等的政治正确问题。
不用思考太久。
众人纷纷抱拳躬身附议。
嘉靖这时便当即大手一挥:“那就内阁照拟吧,朕会让司礼监批红下旨。”
严嵩、徐阶等人当即再次拱手颔首。
“微臣领命。”
如此。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之事应当是要结束的时候。
嘉靖却又看向了兵部尚书杨博。
“杨博。”
被点名的杨博眉头一挑,当即躬身上前:“微臣在。”
嘉靖说:“先前你提到严绍庭上疏请建那什么清江浦所的事情,你兵部是赞同的,想来也是有权衡考量。”
杨博点点头,开口解释:“大运河南北近五千里,如今我朝用之,则以调运南方货物北上为主,因此朝廷于徐州、淮安、扬州三府设立诸多大仓存储南方各地调运货物。南京更设有总督粮储衙门并大臣,掌总应天府所存钱粮北上之事。
“诸地之中,尤以漕运总督衙门所在之淮安府最为紧要,乃运河南北重镇,而那马头镇及清江浦一线,更是运河漕运所在最大的一处造船厂,每年过五百条船只下水,愈百万石粮草货物囤积转运。
“严宾客请建清江浦所,应当是因此番于马头镇遇袭有所感。既贼子能潜入马头镇,则清江浦亦能为贼子潜入,一旦淮安地方生乱,则贼子必然会盯上囤积无数粮草船只的清江浦。
正因如此,兵部自接到严宾客于淮安府发回讯息,便召集部员共商,皆以为严宾客所请当准允。”
其实淮安府并不是没有朝廷卫所兵马屯驻。
国初,朝廷就在淮安府设立了淮安卫和大河卫拱卫淮安府及运河河道。
淮安卫更是共有八个千户所。
但时至如今。
朝廷诸公自然也清楚,大明除了九边边军和京营之外,地方上的屯田卫所战力根本不能和国初相比。
其实除了因为严绍庭和张遐龄达成的那些约定之外,杨博也是有这一份考量才会以兵部的名义同意另建清江浦所。
新建的千户所,总比陈年的卫所战力要强吧。
而这一次白莲逆党能在马头镇制造刺杀事件,其中也说明逆党在两淮地界的潜在势力远比朝廷诸公想的更深一些。
同样的。
此刻殿内众人,也大致是基于这样的考量权衡,才会无人出面反对。
毕竟运河的重要性,他们这些在京中为官的人可是深切明白的。
一旦运河出了事。
朝廷在北方过半的粮草物资供应就得要出问题!
众人不由看向了皇帝。
等皇帝定下这件事情,今天大概也就无事了。
在众人注视下,嘉靖神情自若。
他甚至是淡淡一笑。
然后便在众人期待下。
嘉靖笑着一挥手:“一个千户所而已,不过千余人,以此应对逆党贼子是否妥当?”
杨博当即开口:“其实……若是另建清江浦所之外,再督令淮安卫及大河卫整训补充缺额,想来也能应对逆党后续可能的动作。”
“不够!”
杨博的话刚说完,嘉靖便立马沉眉否决了。
杨博顿时一愣:“这……”
嘉靖直接开口道:“去岁白莲逆党贼子能与蒙古人串联,协其潜入京师之地。今岁又窥探朝廷钦差命官南下行程,途中设伏行刺,可见逆党贼子如今已然自觉势大,贼子野心勃勃,朝廷当严令地方清剿。然……”
嘉靖顿了一下,环视在场众人。
随后才接着继续往下说。
“然,地方官府之兵丁差役,缉捕盗匪或可行,若用之清剿逆党贼子,恐会捉襟见肘。”
杨博不禁开口询问:“依皇上之意,该当何如?”
嘉靖冷笑一声:“朕以为,可于江南立忠勇剿贼营,听说那个戚继光练兵之法很是不错,便自他处抽调将领赴南京征募丁壮编练成军,以应对清剿白莲逆党贼子之用!”
“这……”
杨博愈发说不出话来。
殿内众人更是齐齐变色。
皇帝竟然是要在南京建那什么忠勇剿贼营。
依朝廷征募军兵制来说的话,一营兵马就是三千一百二十五人。
即便是以戚继光练兵之法来编练忠勇剿贼营,那也有两千六百九十七人。
三千兵马。
就为了专门用来清剿白莲逆党。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可若是按照朝廷营兵制度来编练的话,其中火器必然是占大头,且基本是要人人着甲。
这等装备战力。
就算是放在九边,那也是能驻防一段百余里的边墙。
能与万余不着甲的敌军步卒正面对冲。
今天户部尚书高燿不在场。
但高拱却是立马站了出来。
“皇上,朝廷要清剿两淮及江南白莲逆党贼子,朝廷自当要整顿兵马。然而此刻若要重新编练三千余人的忠勇剿贼营,此营钱粮辎重又从何而来?一营三千人,且不算兵甲火器,光是一营官兵,每日便要损耗粮草十石,一月便是三百石,一年粮草耗费便要足足三千六百百石!”
朝廷定制,一石估摸着有一百五十斤左右。
而以营兵规定,每丁每日大约需要半斤粮食。
这时候民间物价还没有膨胀起来,但一石粮食也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光是这忠勇剿贼营一年三千六百石的粮食,朝廷就要为此付出三千六百两银子。
按照现在戚家军的军饷标准来算,朝廷在一个官兵身上一年就需要花掉十八两银子左右。
三千人。
那就是总计五万多两银子。
按照高拱所说的,口粮加上兵饷合计一算,基本是与戚家军的军饷标准差不多。
依着高拱的意思,朝廷现在虽然手头宽裕了,但为此突然要多增加五万多两银子的开支,那也是不必要的。
这里对五万多两银子,别处又多个几万两。
户部到底还要不要当这个家了?
可嘉靖却好似是决意已定。
在高拱说完钱粮用度问题后,直接就是一个挥手否决。
他双手叉腰,好不阔绰道:“朝廷困难,朕自当知晓。朕亦非苛责朝廷,这忠勇剿贼营往后一应钱粮用度,皆自内帑支出。吕芳现下便记上,今日就移交内府库照办。”
吕芳当即拱手点头领命。
高拱看的是两眼发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皇帝要自己拿内帑里的私房钱补贴那个还没有影子的忠勇剿贼营,谁还能用朝廷用度当以节俭为主作为理由。
只是。
高拱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
虽然大伙都知道现在内帑有钱了,可皇帝也不是这么个大方的人啊。
可一想到内帑每年出这五六万两银子,都是要砸在千里之外的南京那头,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和隐患才对。
想了半天。
高拱最终还是将心思压下,退了回去。
但在他退回后,徐阶却是笑着开口:“皇上心系两淮百姓,不忍受白莲逆党贼子袭扰,乃皇上爱民之心。只是这三千余人的忠勇剿贼营建立之后,朝廷又是否该选调善战将领督领此营。”
嘉靖看了眼徐阶,淡淡开口:“严绍庭不是正在江南,出京前朕亦降旨,命他提督南京军务。既然忠勇剿贼营要在南京编练成军,依旧让他提督军务,戚继光处调遣将领为辅。”
徐阶亦是如前番的杨博一样顿时愣住。
而后才反应过来。
皇帝今天说了这么多,大概就是为了这盘菜吧。
让严绍庭在南京单独另掌一营兵马!
他有心再言。
可袁炜已经站了出来。
只见袁炜笑吟吟的说道:“皇上圣明,所谓令出一处,如今有严宾客在南京坐镇提督军务,又逢两淮白莲逆党贼子行乱。由其执掌忠勇剿贼营,以戚继光部遣将编练,恐怕今岁即可成军,届时地方官府清查完毕,大军便可前出,清剿贼子!”
有了袁炜的奉承。
嘉靖当即笑着开口:“袁卿所言,正如朕之意。诸卿若再无异议,今日便拟文照办吧。”
见皇帝已经这般做派。
便是徐阶也闭上了嘴。
反正那还没有影子的三千兵马是在南京,皇帝难道还能让这些人在成军之后突然一夜之间飞到北京来?
于是。
在吕芳的宣退声中,众人各怀心思的离开万寿宫。
御座上。
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
嘉靖突然剧烈的咳嗽了几声。
吕芳赶忙上前:“主子爷……”
嘉靖伸手阻拦,侧目带着那苍白的脸颊看了过来:“吕芳,让内府仔细了钱粮,一分一毫都不许少了,好让严绍庭早日将忠勇营编练成军!”
吕芳目光闪烁,嘴唇蠕动了几下,才重重点头:“奴婢遵命,只是……”
嘉靖笑着摇摇头,再次看向空空如也的殿门外。
他带着一抹冷笑:“朕今年身子每况愈下,朕修玄多年,有自知之明……”
噗通一声。
吕芳已然是重重的跪在了地上,两眼婆娑:“主子爷!”
嘉靖冷哼一声:“朕不打紧!只是朕这些日子时常想到皇兄昔年之举……”
听闻这话,吕芳浑身一颤。
皇兄。
皇帝嘴里的皇兄,自然就是先帝正德皇帝了。
至于正德皇帝的昔年之举……
吕芳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恐惧和不安。
嘉靖却是冷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吕芳:“你个狗奴,朕还没死,哭哭啼啼作甚?起来为朕拟一道密旨!”
听到密旨二字,吕芳又是心中一震,连忙抬头看向皇帝。
嘉靖却已经是靠在了御座上,微微闭眼,轻声出口。
“诏:朕若崩……”
“急令严绍庭引忠勇剿贼营回京入宫,震慑群臣宵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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