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意看,那朕便说给你听。”
李隆基站起身,近六十的身躯依然健朗,整个人神采奕奕,接着道:
“这一摞奏书,有参你未经上奏,擅自整编军队的。有参伱不请示便以官府的名义向地方大族借粮饷的,还有部分人参你独断专行,治军无方,纵容帐下的将士贪墨粮饷。”
李隆基说到“贪墨粮饷”时,目光落到高仙芝和封常清身上,似乎是在表达,贪墨粮饷这事是高仙芝和封常清做的。
前两条李琩认,因为他确实是这样做的。
他这样做的原因,一是当时情况紧急,如果事事上报,等朝廷里的人扯皮拖延,再去施行,那黄花菜都凉完了。
二则是他有意为之。
李琩知道李隆基不会让他在陇右河西长留,但是他功劳又高,想要罢免他,总得需要一些合理的借口,如果他不自己给李隆基留下合理的借口,那李隆基就要自己找了。
他自己留借口,可以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李隆基要是费心自己找,说不定就要给他扣个大的。
所以,他干脆自己给李隆基送上。
但后面这条纵容部下贪污军饷,明显就是别人的“诬告”。
李琩沉吟片刻,回道:“擅自整编军队和借粮饷一事,儿臣确实未经请奏,不过当时情况紧急,儿臣自作主张借了粮饷,依旧晚了一步,未能安抚好安人军,致使其哗变。安人军哗变,如果不及时加以整编,恐怕还会引发新的动乱,甚至让其他军镇守捉效仿,儿臣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嗯。”李隆基点点头,看向李林甫,道:“右相为何不及时向陇右调粮?”
李林甫上前道:“回圣人,陇右一镇,一年仅衣赐便需三百万缎。去年战败,需给各军抚恤及安葬费,新招募的士兵,也需安家费和转运费。如此算来,费用比平常多了一倍不止,臣已经尽力调配,但因为优先北边战事,这才缓了一些。”
“也是。”李隆基听见这些账就烦,一笑而过,道:“多事之秋,各有难处,幸好大家齐心,攻坚克难,如今也算有一个好的结果。”
李琩跟着道:“父皇,纵容帐下将士贪墨粮饷一事,纯属无中生有,儿臣请父皇明查。”
李隆基道:“此事朕会派人彻查,还你一个清白。不过整编军队和借粮饷一事,虽然事出有因,但终归有违规制,朕不能包庇你。朕先撤去你河西与陇右节度使的职务,以儆效尤。”
李琩行礼道:“谢父皇恩典。”
“朕赏功罚罪,绝不徇私。撤去你河陇职务,是因为你做错了事。但你统兵攻克石堡城,功在社稷,朕也得赏你,朕赏你什么呢?”李隆基想了会儿,道:“你远在安西,身患疾病,亲事府和帐内府的护卫又不能在你身旁照看你,这样吧,朕允你在安西,按照亲事府和帐内府的规制,募集护卫。”
李隆基此言一出,殿下众人都是一惊。
因为府兵制的崩坏、局势的稳定以及李隆基的打压,亲事府和帐内府都快成空壳子了,里面根本就没几个人。
而李隆基允许李琩按亲事府的规制在安西募集护卫,就相当于让李琩养私人部队。
虽然这批私人部队没多少人,可毕竟是私人卫队,性质完全不一样。
不过李隆基这样赏,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首先是李琩立的功确实大,在这样的功劳下,他先罢免了李琩河陇节度使的职务,如果不给一些特殊的赏赐,恐怕很难让底下的人心服。
其次,虽然他答应给李琩私人卫队,可李琩又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安西。
如果李琩在长安,靠着私人卫队可能有机会掀起一些水花,但远在七千里外的安西,则完全没有影响。
因此,李隆基觉得,用河陇十几万兵马的实权,换给李琩两千人的卫队,他赚了里子,李琩赚了面子。
“谢父皇天恩。”李琩显得很感动,“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儿臣在外奔波,时时让父皇牵挂,儿臣身上的这点病痛,怎能及得上父皇念子的心忧,儿臣不孝!”
李琩说着,伏地而跪。
李琩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李隆基听了颇为感慨,起身下殿扶起李琩,道:“好孩子,你已经很忠孝了。”
李琩泪目道:“孩子的苦难,在父母那里总是要加倍的,儿臣没照顾好自己,让自己患了疾病,便是对父皇的不孝。”
“这不是你的过错。”李隆基拉着李琩的手,想起了李琩早逝的两个胞兄,感慨道:“朕封你为寿王,便是盼你平安长寿,如今你用石堡城大胜替朕献礼改元,改元的福瑞也会庇佑你。朕再赐你黄金万两,绢帛十万,其余立功将士的名单,你呈到兵部,兵部会论功行赏。”
“谢父皇。”李琩再次谢恩。
李隆基道:“你暂且在长安修养,去看看你母妃,祭奠宁王,等朕命人查清贪墨军饷一事,还了你清白,你再回安西。”
“是。”李琩领了命,和高仙芝、封常清退了下去。
三人出宫,高仙芝叹了口气。
李琩问道:“高将军因何叹气?”
高仙芝道:“圣人当真免了殿下的河陇节度使,若是让殿下再任几年,殿下必能取下青海湖和黄河九曲之地。”
“吐蕃遣使求和了。”李琩无奈一笑,“吐蕃遣使来报金城公主的死讯,顺带求和。金城公主的阿爷,邠王也是今年去世,还有我宁王阿爷也是刚刚过世,父皇这一辈,只有父皇一人了。”
李琩突出强调了李隆基感情上的羁绊,故意忽略了李隆基政治上的考量。
高仙芝和封常清听了这话,都是一怔。
他们并没有觉得李琩天真,因为他们都知道以李琩的聪慧,绝不会想不到李隆基的政治考量。
只是,李琩是以最大的善意去揣测李隆基。
正在如日中天时,被罢免职务,不仅不抱怨,反而去善意揣测别人,这份忠孝,令人动容。
两人怔了会儿,高仙芝道:“殿下当真有太宗之风,亦有汉昭烈帝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