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杜有邻倾其余财,在他简陋的院子里大摆筵席,然后让杜二娘去见李琩。
原本以杜二娘现在的身份,要想见李琩,需要层层通报,但李琩给她开了“绿色通道”,她得以一路直到李琩府邸大堂。
李琩让人给杜二娘上了茶,笑道:“自来碛西之后,你还是第一次到我府邸。”
杜二娘道:“殿下公务繁忙,小女子不敢打扰。”
李琩道:“听你的意思,今日找我是有事?”
“殿下直爽,小女子不敢有瞒。”杜二娘起身给李琩行了一礼,“李静忠带人一直尾随杜家到了碛西,杜家有几个旁支子弟收了李静忠的礼,小女子特来呈报殿下。”
李琩握着茶杯,淡然道:“太子对杜家心怀愧疚,拿出一些钱财,帮扶杜家,也是情理之中。”
杜二娘见李琩心存试探,直言道:“今日小女子阿爷已经将杜家所有人请到宅院,只要殿下点头,我们便把有关人等全部交上。”
李琩闻言,沉吟片刻,道:“无缘无故,我怎么能抓人?”
杜二娘道:“杜家流放碛西,所有人的前路,都由殿下做主,殿下让他们去做苦力,或者充军,都在职权之内。”
李琩见杜二娘把方式方法都给他想好了,不由笑了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可以把杜家所有人,都派到我想让伱们去的地方,但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杜二娘道:“殿下宅心仁厚,顾念杜家,小女子感激不尽,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再报殿下。”
李琩道:“我没你说的那么大公无私,天下需要帮助的人很多,我为什么偏偏选择帮你们?说你真实的想法吧。”
杜二娘一怔,小心翼翼的道:“韦坚案和杜家一案,牵连甚广,许多人都被贬谪,不少人由于杜家流放碛西,也跟着被贬到了碛西……”
杜二娘说到这里,李琩咳嗽了一下,杜二娘吓得立时住可能嘴。
李琩道:“你说你的。”
“是。”杜二娘应声,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直言道:“杜家虽然一无所有,但却处在矛盾中心,因此很多人都把杜家当风向。”
“你说得不错。”李琩点点头,“被贬到碛西的人,有些是可用之人,有些则是害群之马,可用之人我想用其造福百姓,可是他们以前毕竟都是太子的人,会不会心念太子,故意扯我后腿,我拿不准。”
杜二娘想了想,道:“平阳郡公之孙薛嵩,已经去了安禄山手下谋事。”
平阳郡公,便是薛仁贵。
薛仁贵的孙子薛嵩,在朝中混不走,选择去安禄山麾下做事,后来还参与安禄山的叛乱。
李琩笑道:“你是觉得我用人太过小心了吗?”
“殿下误会了。”杜二娘连忙解释,“若是殿下用人小心太过,碛西不会出现如今政通人和的景象,小女子明白,殿下是想选用一心为公的贤才,杜家愿意居中联络,借由殿下考察。”
李琩道:“恕我直言,你阿爷虽然学富五车,但是先贤的道理,用来办事并不好用,杜家我只信你。”
杜二娘知道李琩说的是公事,但是听到李琩“只信她”的话,还是不觉心里一阵莫名的触动。
她想起被刺杀的当晚,李琩打了她一耳光,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脸。
李琩见杜二娘不说话,做起了莫名其妙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你不愿意再掺和这些事。”
杜二娘心底确实不愿意再掺和这些事,可这是杜家崛起的好时机。
当然,她不排除李琩会在中途坑她一把,但是,她愿意赌一把。
她赌李琩不会坑她。
杜二娘怔了怔,道:“小女子毕竟是女儿身,不便直接参与,不过大小事物,小女子愿意把控。”
“那就好。”李琩点点头,“你稍后,我待儿随你过府。”
“多谢殿下。”杜二娘给李琩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杜二娘刚出门,杨玉环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
杨玉环将参汤递给李琩,道:“臣妾听郎君咳嗽,你的身体不碍事吧?”
“不碍事。”李琩摇头,喝了口汤,道:“你觉得杜二娘可信吗?”
杨玉环道:“她能做到良娣,不只是靠美貌那么简单,郎君和她谈利益,她分得清轻重。”
李琩道:“当年李瑛被废,张九龄一道的人大部分到了安西,如今太子弱势,韦坚案和杜有邻案牵扯的人,又有一部分跟了过来。”
杨玉环道:“张九龄为人正派,他的门人弟子多数正派,像王维等忠正为民,木槿妹妹更是一心为了殿下,但韦坚有才无德,杜有邻书生意气,和他们交际的人并不值得信任。”
“是啊。”李琩点点头,“正是如此,才需要杜家这个矛盾过滤过滤,一会儿去杜家,你跟我一起吗?”
“臣妾听郎君吩咐。”杨玉环笑道。
李琩道:“那就一起去看看。”
“好啊。”杨玉环点头。
……
杜府。
酒过三巡,杜有邻对杜家众人道:“碛西是大唐边镇,我们虽然是流放至此,但是并不代表没有机会建功立业,恰恰相反,边镇多战事,大家只要从军报国,必定能再壮杜氏。”
杜家这些人,跟着杜有邻飞黄腾达,平时娇生惯养久了,哪里受得了边军艰难困苦、随时准备掉脑袋的日子。
因此听了杜有邻的话,一时间议论纷纷,大部分人表示宁愿一辈子种地,也不愿意当兵。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再也不是长安权贵,而是流放之人,到了碛西,他们的命运就已经不由自己做主。
杜有邻完全忽视了众人的议论和不满,直接道:“我点到名字的,你们都去投军。”
说罢,便开始点名,所点之人,全是收了李静忠钱的人。
不多久,点名完毕。
这些被点到名字的人,心里大概清楚自己为什么被选中,他们也知道,这样的投军,和普通的投军不一样。
因此,部分人已经做好了吃完饭就开始逃的准备。
但这时,李琩到了。
李琩一到,在场的无论愿意的不愿意的,都起来给李琩和杨玉环行礼。
杜有邻连忙迎上前,恭敬的对李琩道:“殿下,杜氏子弟皆愿意戴罪立功,人人踊跃从军,小人从中挑选了精壮之士,这是名册。”
说着,将名册递给李琩。
“这是好事啊。”李琩接过名册,递给张光晟,“按名册,把他们都带回军中。”
“是。”张光晟领命,随即安排士兵,将名册中的人全部带了出去。
等着人被全部带走,杜有邻边将李琩和杨玉环往主位请,边连忙称谢。
李琩带着杨玉环坐到侧位,笑道:“杜先生是主人,理应坐主位,一会儿还有人来拜访你呢。”
杜有邻一怔,不明白李琩这话是什么意思,望了一眼跟在李琩身后的杜二娘,见杜二娘点头,他也跟着点头,道:“是,是有此事。”
说罢,悻悻的坐到主位上。
杜二娘上前,给李琩和杨玉环倒茶,道:“殿下,王妃,茶水简陋,万望不要嫌弃。”
李琩笑道:“我常年行军打仗,习惯了粗茶淡饭。”
杨玉环道:“我托人从剑南带了些新茶,明日我让人给府上送来一些。”
杜二娘道:“殿下和王妃的恩情,杜家已经受用不尽,这点小事,怎敢劳王妃费心。”
杨玉环笑道:“二娘不必见外,你们从长安到碛西没多久,许多地方还不适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杨玉环得体和杜二娘叙着话,不一会儿,杜府管家跑了进来,道:“阿郎,西州新任刺史房琯房刺史、鄯善新任县令第五琦前来拜见。”
房琯刚升任给事中,赐爵漳南县男,负责给李隆基主持修宫殿,不过宫殿没修完,便受到韦坚的牵连,“送”到了西州当刺史。
历史上,李隆基是让房琯改温泉宫为华清宫,并在华清宫周围建造百官官署。
很多人提起华清宫,就会想起杨玉环,但是如今杨玉环跟在李琩身边,李隆基要修的宫殿还是一样没少。
第五琦先前跟着韦坚,一样受到韦坚的牵连,被贬到了鄯善做县令。
这两人说起来,都算是李亨的“近人”。
杜有邻知道以他如今的身份,西州刺史、鄯善县令,他想见都不一定见得到,这两人明说是来拜访他,实则是追着李琩来的,他不过是中间的媒介。
他现在终于明白,李琩前面说的有人拜访他是怎么回事。
杜有邻连忙起身,给李琩和杨玉环行了一礼,便前去迎接。
杨玉环望着杜有邻的背影,伸手握住李琩的手。
李琩感受着杨玉环光滑手掌里传来的温度,转头看了一眼杨玉环。
两人相视一笑,杨玉环便起身,和杜二娘去了里屋。
片刻后,杜有邻将房琯和第五琦请了进来。
这两人看到李琩,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连忙过来拜见。
李琩并未起身,只是客气的回应,让两人入座。
待两人落座,李琩道:“两位倒是念旧之人,到了碛西,便来拜访杜先生。”
房琯神色尴尬,道:“下官两人和杜先生,从前都是东宫属官,是至交好友,因此特来拜会。”
第五琦听了房琯的话,补充道:“下官知道殿下在此,特意来拜会殿下。”
李琩没想到第五琦这么实诚,愣了愣,直言道:“李静忠你们都见过了?”
房琯道:“没有。”
第五琦道:“见过了。”
两人口风不统一,很显然是来的路上没对过台词,或者说,两人并不对付。
李琩接着问道:“李静忠和你们说了什么?”
这次房琯不敢说话了,望着第五琦。
第五琦如实道:“他请我帮忙照看杜氏一家。”
李琩道:“你打算怎么照顾?”
第五琦道:“杜氏一家是朝廷流放至此,该怎么处理,当由殿下安排,下官小小县令,帮不了什么忙。”
李琩看向房琯。
房琯道:“自然听殿下安排。”
一旁的杜有邻见李琩和房琯、第五琦在他面前毫不避讳的谈及关于他的事,整个人都有些尴尬。
但李琩完全没有理会这些,又问房琯道:“听说房刺史不仅精通经史子集,对黄老之学、佛家文化,也颇有研究。”
房琯闻言,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道:“精通之言,不过是旁人的谬赞,下官只略知一二。”
李琩笑道:“有空我向房刺史请教请教。”
房琯道:“下官岂敢。”
李琩又和当琯聊了聊,转向第五琦,问起了他关于财政之事,第五琦毫不避讳,痛陈朝廷财政当下利弊。
李琩和第五琦聊了半晌,杨玉环从屋里走了出来。
李琩不多逗留,和杨玉环一道离开。
路上,李琩问道:“房琯和第五琦带过来的妻妾,你都见过了?”
“房琯带过来两个美妾,穿戴骄奢,性格外向,喜好空谈。第五琦将他的家人都带了过来,他的娘子性格内敛,但知书达理。”杨玉环先回了李琩的话,最后总结道:“房琯只将美妾带到碛西,想必是没有在碛西久待的意思,第五琦将家人带了过来,多半是想在碛西久留。”
李琩道:“房琯为人圆滑,自恃才高,喜好空谈,撑场面可行,做实事则必然坏事,他以为他来碛西,只是一时受牵连,明珠蒙尘,因此没有久留的打算。至于第五琦,为人耿直,敢直言进谏,他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容易得罪人,因此料想自己到了碛西,便不容易回去。”
杨玉环点点头,嫣然一笑,道:“不过一面之缘,短暂相处,郎君便把两人看得一清二楚,郎君识人之明,臣妾佩服。”
通过短暂相处来了解一个人,肯定是极其片面的,李琩之所以这么快就给出评价,是因为这两个人在历史上都很有名。
房琯做到了李亨一朝的宰相,第五琦是李亨一朝理财的能手。
李琩今天只是验证一下,听了杨玉环的话,笑道:“你应该说我武断。”
“错了才叫武断,对了便是能断事,而郎君是不会错的。”杨玉环先夸了李琩一句,接着道:“不过追其根本,这两人都是圣人有意安插到碛西的又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