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盈的案子,在云烨去见了静澜后不久,就悄无声息地完结了。
静澜呈给皇帝的折子上写的全案始末,是由于太子的侍卫长私下收了贿赂,安排了一个行为不端的远亲入府,才导致云府血案发生。
现下那个侍卫长已被打了五十军棍后逐出了太子府云云。
宋盈是从云烨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
那天云烨将她叫到了花亭,他一边沏茶,一边说起了这件事。
袅袅茶香氤氲开,宋盈的嘴角却扬起了嘲讽的弧度。
整件事情里唯一不牵涉其中的,应该就只有那个侍卫长了吧。
但被定罪的却偏偏是他,也真是讽刺。
静澜根本不需要她的什么证词,这个案子他想怎么结,就可以怎么结。
无关事实,无关对错。
唯一在他考虑范围内的,就只有如何让利益最大化。
让她有点困惑的,是静澜并没有以此案来攀扯太子。
“因为他知道,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除非能一举扳倒了太子,否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免得给了太子还手的机会。”
云烨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将刚沏好的茶推到了她跟前。
“这君山银针是今年的贡茶,产量极少,皇上只分给了几位皇子,托瑞王的福,我们也能一尝新鲜了。”
“所以你最终选了……瑞王?”
“选他才有可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不是吗?”
“但若……”
“成王败寇,自古始然。”
他却不甚在意,“若是投效了太子,就算他日他坐上皇位,我也未见得能占多大功劳。”
一个是顺势而上,一个是逆水行舟,愈是艰险,回报愈大。
“再说有蒋家在,太子一继位,我的局面并不乐观。”
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宋盈静默了片刻,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水,舌尖微涩,入口却是回甘浓郁。
“现在案子已经完结了。”
她斟酌了片刻,开口道,“那我是否可以……出去走走?”
不等云烨答话,她又立刻补充道。
“我不是说出门,”她说,她想云烨是不会让她出门的,“我是说,在后花园里走走。”
“为什么不出门?”
他抬眼望向她,初春的斜阳暖暖融融,就如他此刻唇边绽开的笑意一般。
“你来的时候还是冬天,大都风光最好的地方,你还未见过,既然开了春,我便带你去走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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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盈原本不喜脂粉珠钗,衣衫也多是素净的式样。
尤其自父母亡故后,她一肩担起守护洛城的重责,更是无暇装扮自己。
再接下来,就是被俘被囚,终日关在院中,自然更不需要想要穿什么。
而今日,她终于可以出门看看了。
别说是宋盈,连青瑶都忍不住替她感到高兴。
所以她急着翻箱倒柜,就为了替她找一件合适出门的衣裙。
宋盈一见她那阵仗,便觉得额角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等到她终于梳妆完毕,走出门来的时候,云烨已在院中等了一会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便回过了头来。
宋盈穿了一袭芙蓉色的苏绣罗衫,银丝褶缎裙及地。
那芙蓉色真是衬极了她的肌肤,像是在她脸颊上映了淡淡烟霞,更显清眸流盼,皎若秋月。
一直到很久之后,云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突然黯淡的阳光,和那天失了色的海棠。
还有自己清晰的心跳,悸动一如初见她时,她嘴角漾起的笑。
“本想着带你骑马出城逛逛的,但你今日这身打扮,看来是骑不了马了。”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会,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啊。”
宋盈的脸上立刻浮起了懊恼之色,心里直怪青瑶多事。
“那我去把衣服换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云烨一把拉住。
“不用了。”
他立刻说道,为自己的私心寻了个借口。
“凭白耽误工夫,今日我们就去市集走走,改天再出城好了。”
“那……好吧。”
宋盈还在满心惋惜白白错失了骑马的机会,却没有意识到,云烨一直拉着她的手腕,再没有放开过。
大都京城的市集甚是热闹,到处是人群熙攘,老少开怀的情景。
宋盈自两岁起便长居洛城,已是许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了。
云烨向来对市集兴趣不大,他并不喜欢这种拥挤吵闹的地方。
所以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一时惊奇一时欢喜的模样,不着痕迹地替她挡掉推来挤去的人潮。
“那个是成衣铺子吗?”
“不是,那里是珠宝斋。”
“那是个当铺?”
“不是,那里是药铺,当铺在后街。”
“那个画的是什么?”
“那是大都的双子峰。”
她一路左顾右盼,似乎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问两句。
每一个小商贩的摊子前,她都忍不住要逗留一会。
走到一个卖木雕的小摊子前,宋盈再次停住了脚步。
摆摊的是个笑眯眯的老爷子。
他穿着粗布麻衣,头发花白,却是精神旺健的模样。
见来了主顾,他似乎也并不急着招呼,双手拢在衣袖中,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悠闲模样。
那木雕的娃娃大概半个手掌大,雕刻的手工并不精细,却透着一股拙朴的可爱。
宋盈拿起来仔细摩挲了一会,便转头对云烨说,我们买下吧。
“你喜欢这个?”
云烨微微挑眉,心里委实瞧不上这么个丑巴巴的东西。
“前面就有个专做无锡阿福的店,手工好得多……”
“可是我想要这个。”
“丑死了,”云烨拒绝得毫不犹豫,“不买。”
“可我是想买给你的。”她迅速改变了策略,撒谎甚至毫不脸红。
“……宋盈,下次记得编个像样些的谎话。”
云烨简直哭笑不得,话虽这么说,但他最终还是掏了银子。
“这两个都给我吧。”
见摊子上只剩最后两个木雕娃娃,云烨这么说道,想着这老爷子这么大把年纪,卖光了娃娃也好早些收摊。
“十文钱一个,您拿好嘞。”
老爷子笑眯眯地递了一个木雕娃娃给宋盈,“不过剩下的这个,我还不能卖。”
“为什么?”
宋盈有些惊奇地问道,“卖完了您不是能早些收摊回家么?”
老爷子笑了。
“对面那个卖烧饼的是我老婆子,她的烧饼还有一半儿没卖完呢,要是我这收了摊,她非得赶我回去休息不可,那可就没人陪她守摊儿啦,所以这个娃娃我得剩着,这才好陪着她。”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两个老人未必读过诗经,未必听过这句话。
但他们却将这句话描摹得那么隽永深刻。
相守相伴,便是风雨同舟半世人生,我们还能透过重重人潮,只看见彼此,只陪伴彼此。
只是我与你。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
那晚宋盈回到屋中,照例摊开了宣纸,摇曳的烛光中,她提笔许久,最终写下的,只有那一句话。
一生一代一双人。
她看着摆在桌上那个小小的木雕娃娃。
辨不出男女,面容也是如此模糊。
她轻轻叹了口气,最终将那张纸揉做一团,扔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