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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赵孤月虽然有些重量,然而江好抱着她尚且并不费劲,何况梁乃文。

    他伸手一抓,便将赵孤月提在手中,脚下一蹬,江好倒栽在地。

    江好腹背受痛却来不及躺下稍作歇息,顶着剧痛手脚并用地爬起,出剑疯了似的拼命去攻,要将赵孤月重新抢回来。

    天差地别。

    梁乃文的骨子里都是边关的风沙,一招一式是跟随赵雁声在无数个生死间淬炼出的、融入骨血的本能。而江好尽管这些年她一直坚持锻炼,还得到赵将军的指点,但她只在做火头军时远远见过燕人,手上从未沾染过鲜血。

    江好在梁乃文手下只走了三招,重新重重砸在地上。

    飞沙走砾,烟尘斗乱。

    她感觉自己全身骨头断了,五脏六腑碎了,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她满脸的血,分不出是从脸上流的还是口中流的。

    “梁大人!求你。”江好哀哀叫了一声,口齿不清。她几乎动弹不得,却还在最后的努力,试图唤醒梁乃文的良知,让他回头是岸。

    提着总不趁手,人有可能从衣服中滚出去,于是梁乃文将赵孤月一抛再接住,变提为抱。他压根没有理睬地上哀求的江好,而是对坐在他臂弯上的赵孤月侧目而视。

    赵孤月依旧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只缓缓地眨着一双猫眼似的眼睛,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这样乖巧反而不知触动了一直平静的梁乃文的哪根神经。

    他骤然冷笑起来,用刀指着赵孤月:“她!”

    江好惊叫出声:“别!”待看到梁乃文并不是要杀赵孤月,她才长出口气,整个人以为极度惊吓后的如释重负瘫软在地。

    “你看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和她爹一样!你对她再好,你为她拼命,有什么用?她会正眼看你吗!她把你当回事吗!”梁乃文忽然飙出一段咆哮,江好被吓得战栗。

    赵孤月和赵雁声长得并不像,但因为不言不语,和平日里赵将军的沉默寡言就很相似了。

    梁乃文眼见赵孤月对江好的惨状不闻不问,便感伤起自己:“这么多年我为赵雁声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我的付出,全军有目共睹!多少年啊,我费了多大劲才在军中出人头地!他凭什么!我只是一时失察……他让我这些年,我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我成了个养马的!军中人怎么看我!他把我当人看吗?我就是他随时随地都能踢一脚的狗!”

    江好有心和他争辩,又怕自己将他激怒,只好忍着。她从不知道梁大人心中竟有这么多想法,但是军有军规、赏信罚必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梁大人险些失城是很大的罪过,被罚去喂马已是将军容情,而他竟因此心生怨怼……何况喂马只是一时,战事若起他日后定能重新得到重用。

    只不过他打心里看不起喂马这份活,这样的惩罚对他来说就格外承担不起了。

    她存着说服梁乃文的念头,小心翼翼地忍痛解释:“大人,女郎尚小,还什么都不懂。何况她并不能说话,绝不是大人说的无动于衷……”

    梁乃文又变成了平日老实寡言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诛心:“这是赵雁声的报应!赵雁声目中无人,杀孽太重,都报应到他女儿身上了!”

    江好机灵地顺着他的情绪为赵孤月谋生路:“女郎可怜,求大人高抬贵手,给她一条生路。”她如今吸气都带着疼意,不过躺了一会儿,暗中积蓄起拿剑的力量。

    梁乃文看了会儿江好,突然说:“我本来就没打算杀她,要杀我在府上就能杀了她,她还有大用处。”

    江好松了口气,女郎的命好歹暂时保住,又感到不妙。

    “你便到此为止吧。”梁乃文已经叛国,自然不会再因杀夏国人这样的小事再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毫不拖泥带水地挥刀。

    江好绝望地闭上双眼,横剑挡在头顶做无谓的挣扎。

    动作定格。

    屠刀迟迟不曾落下,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皮,只见梁乃文高举着刀,停在那里。他不可思议地半偏着头看向在他臂弯上安静坐着的赵孤月,她自始至终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厚冬衣包裹的手臂抬起,骨簪的簪体完全没入梁乃文的脖颈中,只留着纯朴的花型在外。

    赵孤月平静地将手松开并放下,直直看向江好。她动作做得很不流畅,带着一股稚拙。

    江好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场噩梦,可身上的疼痛却是如此真切。

    簪子造成的伤口向外飙血,若不是有簪子堵着,只怕血会如柱喷涌而出。

    梁乃文睁大了眼睛向后倒去,生命定格在此一瞬。

    赵孤月从他臂膀上仰面落下,江好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险之又险地将人接住。

    哪怕是将要摔在地上,她面上不见害怕之色。被江好接住,她也没有松一口气,露出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从头到尾,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静静地在那里。

    江好颤抖地抱着赵孤月,脑海中千头万绪,叫了一声:“女郎。”

    赵孤月望着她一言不发。

    情绪的积压到了临界,死里逃生的惊险与未曾失去女郎的庆幸冲破心头,她最终抱着赵孤月放声大哭。

    哭实在是一种很好的解压方式,今日发生的事情虽然多,江好这么一哭之下,身上的痛,经受的恐惧倒也暂时都过去了。她胡乱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擦了一袖子的血和泪,带着哭腔道:“女郎,我太不争气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没用,是自己失察才让她们陷入绝境,她没能保护得了女郎就罢了,最后还是靠女郎才能脱离险境。

    她丧气之余忽然想到梁乃文适才所言,便不仅有死里逃生的后怕,更是觉得感动与痛快。于是她瘪了瘪嘴,含着眼泪看向赵孤月,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神情,涕泪横飞道:“女郎,我就知道将军才不是梁大……梁乃文说的那样,我就知道您也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您什么都知道的!”

    与此同时,赵孤月的脑海中也出现聒噪的叫声。

    “我就知道算法绝对不会出错!你明明什么都懂吧!你听得到看得到也会说话吧!”系统在她脑海中喋喋不休,带了些火急火燎的恼羞成怒的意思。

    可惜它一如既往地没有得到赵孤月的回应。

    系统是高等文明的产物,文明发展到极限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极度满足,于是降下它们这样的系统到各个低等文明世界帮扶发展。

    各个世界的系统在每个世界选定智商最高的人绑定并陪伴成长,向他们输入更多知识以完成任务。

    赵孤月脑海中的系统是一零七号,两年前它来到这个世界,算法算出她是本世界中智商最高的人,二者绑定。

    一零七深知天才大多从小就显示出与众不同,也做好与之慢慢磨合的准备,但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选定的这一位宿主如此不同。

    她不会说话。不止是在现实生活中一言不发,哪怕在意识世界里,没有身体缺陷的桎梏,她依旧没有和它说过一句话。

    不言不语就意味着无法沟通,系统完全不了解赵孤月所思所想。它不清楚赵孤月是不能说话还是不想说话,不知道赵孤月是只不会说话还是听也听不到,不明白赵孤月为什么视它如无物,仿佛她的意识世界里根本没有它这个系统。

    一零七一度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算法算错了人。然而已经选定宿主,除非赵孤月死亡它才能够改绑换人,所以它当务之急还是与赵孤月建立起联系。

    只不过它没能与赵孤月说上一句话,不算好的好消息是赵孤月也不曾和其他人说上一句话。

    一零七无从下手,又要完成自己的帮扶任务,只好跳过沟通这一环节,死马当活马医地在赵孤月脑海中无间断地随机播放各类科普向视频,自绑定来一直如此。

    长年累月的冷暴力让一零七生出几分“人性化”,它十分激动:“你知道我的存在!你也能看到我平常放的那些东西!不然怎么会精准地刺穿他的大动脉!”

    科普视频中自然包括对人体的科普,内容十分详尽,血管、肌肉、器官、骨骼等等应有尽有。四岁小孩能做到一击毙命,显然不是“运气好”三个字可以概括。

    一零七难得生出类似于人的百感交集,它因赵孤月能看得到脑中讯息而感到柳暗花明,又无法理解她为何至今无法说话或是不想说话。不过得到了正面反馈,它决定接下来加倍放送。

    兴奋冲散了江好身上的疼痛,她不仅要尽快将小女郎带回,还要将梁乃文的尸体一同捎去。她要赶紧将此事上报城中守军,好让马邑准备应对之策。

    这事不难。远处树下正拴着马,马上有夏军标志。梁乃文原先也是打算在这附近解决江好而后骑马带赵孤月离开,如今他死了,江好正好用马。

    把梁乃文死不瞑目的尸体在马背上横放,又用腰带将人捆结实了,江好才小心翼翼地抱着赵孤月牵着马走。她不会骑马,就是军中能骑的人也不多,与马背上长大的燕国人不同。

    雨与霰在风中斜斜刮落,江好将怀中的赵孤月向外衫中塞了塞。她伸出手在空中接了两滴雨,对赵孤月道:“女郎,要下雪了。”

    一粒、两粒,应江好所言,天上飘起晶莹的雪絮。

    少年高坐马头极目远眺,目力尽头的远方隐隐有熊熊烈火正在燃烧。但凡城破总是如此,亭台楼阁付之一炬,滚滚烟尘直上云霄,余烬盘旋在城楼上方。

    他肩膀上扛着一只年轻健壮的北山黄鹘,腰挎金错刀,展现出一种无法虚张声势的崭然风姿。这是用敌军血肉堆砌出的少年意气。

    闻人椿身后是个个肃容以对的燕国兵士,盔甲威风,兵戈坚锐,是具装的骑兵。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梁乃文是死在路上了么?他不会连一个四岁小孩也弄不到手吧?”他的猜测的确成真。

    少年反手给肩膀上黄鹘顺了顺毛,嗓音黏乎:“还不如和父亲去围剿赵雁声,或者和叔父去攻城,是吧?”

    黄鹘颇通人性地点了点头。

    闻人椿抱怨归抱怨,却知道这份任务十分重要。若能收服赵雁声,夏国少一臂膀而大燕多一份助力。收服赵雁声的关键则在于他唯一的女儿,将她拿在手上加以胁迫,不愁赵雁声不低头。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原本应该十拿九稳的梁乃文那里出了事,他非但没能将刚过四岁生辰的赵孤月带来,自己还折在外面。

    燕人没能得到赵孤月,无法劝降赵雁声,赵将军殉城。

    ……

    确定女郎没有因地龙翻身受伤,江好加入到统计伤员的队伍当中。她刚走两步,忽然感到有一滴冰凉滑过她的额前。

    “女郎,要下雪了。”江好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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