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洛阳宫城中最好伺候的人,她的好伺候来源于她的无需求以及没性格。无欲无求意味着她不会驱使人,没性格则说明她不会对人有脾气。
公主的生活十分简单,在歇息、听人介绍各样事物和进行各种练习间循环。
江好大方地与圆春四人分享与公主介绍和进行练习的经验,四人还不好直接上手,不过都很是认真地跟在江好身边学习,态度可嘉。
片冬年纪最小,性子活泼跳脱,在公主练走路时大着胆子蹲在她前方一段路上拍手鼓励她走过来,又在公主巩固抓握时央点秋磨了几只干净桃核同公主一起玩“抓子儿”。
抓子儿这游戏很考验反应速度与手速,偏偏这两样如今的公主都很欠缺。
片冬信手抛起一枚桃核,在桃核落下前飞快地抓起几上的第二枚桃核,手掌一摊,稳稳接住落下的第一枚,两枚桃核稳稳地躺在她掌心。她一并抛起两枚桃核,抛却的一瞬抓起矮几上最后一枚桃核,再一接。三枚桃核尽落手中。
以片冬的本事便是十枚桃核也小菜一碟,不过要迁就公主目前的能力,便从最简单的三枚玩起。
片冬将手一覆,把桃核压下一推,送到矮几左侧的公主跟前。
公主坐得很稳,稍稍倾下身子带着双髻微动,缓缓伸手抓起一枚桃核。她僵滞地翻转手腕,笨拙地向上抛后慢腾腾地去抓矮几上的第二枚桃核。第二枚入手,先前被抛起来那枚已然落下,她接不及时,桃核在矮几上打转儿。
片冬“哎呀”一声,很可惜的:“就差一点儿。”
公主歪着脑袋,看了看掉在桌上的桃核,也不生气,摊开手掌将手中攥着的那枚桃核让出,意思是该片冬了。
“公主性子真好。”方夏坐在矮墩上摆弄丝线,一双眼却看着并坐在榻上玩“抓子儿”的公主与片冬,感慨万千。
圆春就站在公主背后陪侍,闻言很赞同地点头。公主一直玩不好也没见气馁或是烦躁,依旧性格稳定地坚持玩下去。
再看片冬已经兴致勃勃地抓起桃核,真的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公主在陪她玩而不是她陪公主玩。
皇上正是在这时候来的。外间的洒扫宫女一见礼,殿内便得了信儿。刻下无论坐着站着的众人纷纷肃立,静候来人入内。
唯独公主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似乎并没有因为玩伴的突然离开、游戏的戛然而止而感到困惑。没人陪她玩耍,她也就坦然接受了这一点,并不会有失去什么的想法。
珠玉琳琅的错落声响起,是帘幕经人挑开。
万籁俱平的一派寂寂中,皇上自外入内。
册封公主或许是出于对赵将军的为国捐躯的奖赏,但接下来皇上对太原公主的照拂却是有目共睹。即使国事繁重,她也生生挤出时间,时常到明光殿来看望公主。无论是做戏给朝臣们看以安抚人心,还是她真正喜欢公主,太原公主的地位毋庸置疑。
一众行礼过后,皇上使众人退下,由萧正仪与人交代正事,自己则在公主对面坐下。
公主静静坐在原处,未动半分,将人看住。
皇上扫了一眼桌面,以一种家常的口吻交谈起来:“适才是在玩这个吗?你玩的怎么样?”数日相处下来,她并不会将公主当作傻子对待。公主澄澈的眼、清霜皎月的气质无一不昭示着她缄默沉静的智慧,尽管她如今出于某种原因还不能言行。当然,这或许是皇上出于某种私心的个人观感,在绝大部分人眼中,公主还是刻板印象中的小傻子。
公主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对方。
皇上也没等待她的答案,自顾地抄起桃核抛接起来。她一开始动作还有些生涩,不过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游戏。她在公主面前展示一通,笑意初萌便很快被巨大的负面情绪吞没。
她毫不稳重,怎么能玩孩子的游戏,如何担当得起江山重任!大夏城池被占,磋商和谈,她怎么还有心思玩乐!
皇上疲惫的脸上顿时没了任何笑纹,浓郁的愁色笼罩着她的神情。她正要在心中斥骂自身,矮桌上传来窸窣之声。
皇上垂眸看去,只见公主努力地伸长了手来拘她手掌下按着的桃核。她立时清醒,明白公主想做什么,将桃核推了过去。
公主迟钝地抛起、抓、接,第一枚桃核和第二枚桃核同时躺在她掌心,这次竟然成功了。
皇上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既震惊于公主竟然可以做到接一枚桃核,又震惊于她竟然会在自己面前玩这个。
公主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抛接两个就做不到了。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再度安静地坐正。
皇上的愁绪暂时地被公主的举动排解,注意力全被吸引了去。见公主失败,她和缓地安慰:“你已经做得很好。”说罢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怎么都不对,眉头微紧。
公主没因为陛下的一句夸赞而出现什么喜色,恍若听不懂地凝视着对方。
皇上的心在她的注视之下渐渐宁静下来,说来奇怪,她小小年纪却有抚慰人心的本事。这当然不是公主主动为之,她只消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便能使周遭的一切跟着安然静谧。
在享受了一段平静过后,皇上也不管公主听不听得懂,吁了口气宣布:“赵将军的灵堂已经布置妥帖,丧仪将在三日后举行,届时你要去的。”
说到赵雁声的丧仪,皇上望着公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些关于她对父亲的体悟。
而公主仍然是老样子,目光平静如深秋之际的湖面。她或许还没弄懂赵将军是谁,又或许并不清楚丧仪意味着什么。
皇上不由可怜起她来,慢慢吐息:“当日朕并不能去,但萧正仪会代为照料你。大家都知道……总之不会有什么规矩约束你,你也无需做得太多。”她隐没的话是关于外界对公主种种不敬的揣测。
想到自己受到的种种桎梏,便是连赵雁声的葬仪也去不得,加上大夏内忧外患,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高高架起在一个险象环生的境地,寸步难行。
皇上沉默良久,过度的抑制反而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身为皇上却连臣属的葬礼也无法出席这件事无疑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她无法出席的原因是怕声势太大引起百姓共情,从而影响和谈!
她这个皇上做得失败至此!
她做女皇做得举步维艰,自登基起,她没有一刻不惶惶,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她从未接受过继承者的教育,并不知道要怎样做一个皇帝。阴差阳错的,帝王的冠冕落在她头上,她为了支撑起这个身份,不得不终日华服加身,好增加自己的气势,掩藏起自己的脆弱。
皇上心中的苦闷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外在,在此刻,她的华服不仅无法为她支撑起强大的气场,甚至起了反作用,越显得她外强中干。
满室除她自己以外唯有一人,皇上落入悲慨的心境,向面前的稚子袒露自己的心声:“朕因为要迁就害你父亲之人而无法前往吊唁,很无能吧。”
皇上在旁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快意。她破罐子破摔地要讲个痛快,总之公主即使不是傻子,以她的年纪也听不懂她说的这些话。因为听不懂,公主偏偏是最好的倾听者。
“我根本不适合做皇帝,也从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做皇帝。辅政大臣们说要如何做,我便如何去做。可是大夏到我手上还是失了一城,失去一员大将,都是我之过……如今又要议和,大夏失去的只会越来越多,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心里其实很害怕,我想做个好皇帝,但我总是做不好。我也想叫天下人都知道女人也做得皇上,可是我做得越来越差劲。我根本不敢想天下人是如何评价我的。”
一零七在赵孤月脑海中惋叹:“这又怎么会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个王朝的倾颓并不是朝夕间的事情。上一任皇帝、上上任乃至上上上任说不定都在作孽,只不过到你这一代作孽的报应来了。怪倒霉的。”
这话皇上听不见,能听见的公主也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尤自道:“我连一死了之也不敢,因为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这个皇帝,我做得差劲极了。”
爆发出内心悚然的感触后潮水似的疲惫将她淹没,皇上一动也不想动,索性向后一靠。此时此刻她真有“到此为止”的想法,什么都不想再做,反正也只会越做越糟。
她身侧再度有细微的声音响起,不过这次她没再扭过头看,因为已经没有力气了。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滞,烂摊子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自己收拾好,逃避只能是缓兵之计,人总要面对现实。
皇上躺了须臾,浪费时间的愧疚感便已经涌上心头。发泄过后人心中旷达许多,她重新坐起,余光忽然瞥见左侧有什么。
她转过头去,愕然发现公主伸着左臂,手掌平摊,掌心是一枚桃核,就这样举了不知多久。
皇上一时间没明白公主是什么意思,看着她问:“做什么?”
公主沉默以对,唯有一双眼较常人缓慢许多地眨着。
“给我的?”皇上无法听到她的回答,只能靠自己猜测。
公主看着她,静默地点了下头。
皇上从她手中取过桃核,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桃核。她不解公主为什么要送她一枚桃核,或许是小孩子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觉得她难过所以送她东西来安慰她。
这么想着,皇上笑了一下,将桃核收在手中,问:“安慰我吗?”
公主这次没有点头。
皇上拿不准她是不明白“安慰”二字的意思,还是并不是在安慰她。但她还是被公主纯稚的行为打动,说了一句:“多谢,过几日朕差人回礼。”
陛下从明光殿离开时萧正仪明显感觉她状态好了许多。过去的皇上像一根紧绷的、随时会断掉的弦,现如今她松懈了那么一点。仅仅这一星半点也足以让萧正仪感激上苍,不然她真担心陛下会像弦断掉那样,灵台崔崩。
“朕记得前些日子有人进献了几只鹦鹉?”皇上问。
“是。”
“待赵将军的丧仪过去,将鹦鹉送到公主那里供她选玩。”皇上典雅地向萧正仪展示自己手中平平无奇的桃核,“今日公主送予朕的,鹦鹉就当作朕的回礼。”
萧正仪明白过来,先赞:“公主很喜欢陛下呢。”
皇上没说她今日在明光殿失态之事,矜持地认下尚书所言。
萧正仪又很欣慰地开口:“公主如今竟能玩桃核了,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定公主哪日就好了。”
皇上理智地评价:“她玩得很好。”
这句话与手中的桃核令她回想起她在明光殿时用差不多的话夸赞了公主。
“你已经做得很好”,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所以公主送她桃核的意思是,她觉得她已经做得很好?
怎么可能!
皇上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公主懂什么呀,她不禁哂笑自己的多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