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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 12 章

    苍穹暗淡,濛濛细雨自天际垂散,丝丝缕缕,如烟如絮。说变就变的天,是对变幻莫测政治风雨的最佳写照。夏国被无可奈何地打湿,卷起庞大的抑郁。

    明明是清晨,但在这类似于傍晚的阴翳中,人们不得不点燃几盏昏灯照明。

    灵堂之中恸哭之声不绝。

    赵将军留存在世的唯一血脉坐在棺前桌旁的蒲团上,认真地望着灵柩,没有眼泪。哭声来自江好以及安排好的府上下人们,一旦有人前来吊丧,他们便连连痛哭,再由来客劝解。大家是真心实意的难过,不需要刻意去想什么人生中难过的事,只是面对着赵将军的棺椁,人们便悲从中来。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死讯,还有大夏暗无天日的未来。

    来者甚众,但都甚低调地来,无论官职大小,纷纷默契地摒弃排场,悄悄地进一柱香。

    “卢中书监到。王侍中到。”

    卢中书监与王侍中一齐到门前,二人相视。

    卢中书监顿时和气地笑起来,后退两步,略佝偻些道:“王大人,先请。”毫无架子。

    王侍中长须甚美,是四辅臣当中最年轻的一位,正当壮年。他同时后退,躬身:“不敢,卢中书监请。”

    卢中书监向后看去,见人渐渐聚起,说道:“一起吧,王大人。”

    王侍中颔首,二人一同入内。两侧同时奉上香烛并见礼,两人叫了免礼,齐向香案前进香。

    上完香后还要例行说些劝慰之语,两人瞧了眼端正坐着一动不动的公主,一致没选择同她说话。一个好言安慰了江好,另一个安慰了在这里代为主持的萧正仪。

    自灵堂中出来,二人伞搁在一处,于是又碰面。

    王侍中手持油伞,并未急着离去,远眺重重雨景,聊家常般开口:“我还以为大人今日不会来。”

    卢中书监将伞捡起,刻意地四下一望,见没有别人,仿似很诧异地指指自己,开口问道:“王大人在同我说话?”

    王侍中瞭他一眼,应道:“正是。”

    卢中书监将伞抄在身后,圆胖的脸上满是不解:“王大人哪里话,赵将军为国为民,我怎会不来送他一程。”

    王侍中低眼瞧着阶下涟漪,直言不讳:“赵将军若知道大人一力促成和谈,只怕不想见您。”

    卢中书监全然不曾动怒,目光悠远:“赵将军若在九泉之下怪罪于我我也认了。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使夏国免受战乱,九死不悔。我知道王大人与郑大人还有朝中许多大人都觉得我在卖国求荣。可战争一旦燃起,我大夏并无猛将,还是女皇当政,只怕无法抵挡燕国,到时再议和,绝不如现在这样轻易。何况战火兴起,终究是百姓遭罪……纵然如今有人戳我脊骨,我相信百姓心中都是明镜,是不想打的。千百年后,后人也会明白我的苦心。”

    王侍中听他长篇大论心中冷笑不已,与他说无可说!他的心已然萎弱,他的眼被利益蒙蔽,他的脑海里只有和谈!他已经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无论怎么与他争辩他只会坚持自己是对的!

    卢中书监看着王侍中笑笑:“您还有什么高见?”

    王侍中不冷不热:“不敢当。”

    卢中书监便举起伞,温和道:“那我便先行一步了,王大人。”

    王侍中淡淡的:“请便。”

    卢中书监将伞撑开,临了要走又回头说上一句:“还有,和谈非我一人之力就能促成,朝中大半心向此事……难道大家都有错吗?”说罢他呵呵一笑,迈入雨中。

    王侍中目送卢中书监步履轻松地踏入雨里,他的背影在无声地诉说着胜利者的得意。

    卢中书监与王侍中离开后,吊唁之人越来越多。

    “郑给事中到。”

    郑给事中是当初缠绵病榻那位。老爷子差一岁便到耳顺之年,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完全不见病弱。他胡子头发一把,大部分白了,打理得并不算一丝不苟,看上去是在街上会糊里糊涂跟着拐子走的那样好骗。

    然而没人敢怠慢他,诚惶诚恐地向他行礼。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灵堂中响起,震得人耳膜鼓噪:“好了,今日不拘礼!”

    郑给事中从江好手里接过香,将人上下打量,看到她眼上伤疤于是谨着脸赞道:“好孩子。”

    江好已经从萧正仪口中听说过这位大将军的威名,赵将军之前便是他在守护大夏。若非他右肩受伤医治不及无法再提重物,他如今还在前线而不是在洛阳。

    她连连摇头,被夸赞得激动到话都说不出来。

    郑给事中一手拿香一手拍拍人肩,江好肩膀被拍得发麻,险些没有忍住要龇牙咧嘴。将军虽老,力气不减。

    他一面转了身去,便换做双手持香,严肃认真地向赵雁声的棺椁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篓之中。进完香后他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要了些纸钱,蹲下烧了。

    郑给事中腿脚麻利,蹲得利索,一把一把的纸钱烧,看样子是盼着赵将军在下面别缺钱花。

    滚滚浓烟刺激得他眼睛发酸,几欲滚下热泪,到底忍住。

    他将手中剩的最后一沓纸钱扬入火盆,挤挤酸涩的眼,看向安静坐在那里、头也不曾回过的公主。公主之事他早已听说,心中可怜,但有条命在已经很好。总之来了洛阳,她日后必不会再受苦。宫中若是不管,他来管。

    郑给事中上次与公主只是匆匆一瞥,今日正有机会,打算好好见见。他浓眉一紧,察觉出不对。公主怎么没动过?这是摆了个假人在那?

    他起身过去,打定主意看看是怎么回事,不过即使真是假人,他都不会声张。

    高大的黑影遮住光亮,在极富压迫感的覆压之下,任何人都该回头查看是什么情况,小孩也不例外。

    公主依旧静悄悄。

    郑给事中弯下腰去,伸头来看。只见公主沉静地坐着,眼睛会眨,有呼吸起伏,活的。

    既然是活的,郑给事中便无诸多顾忌,同她招呼:“公主。”

    江好百忙之中抽空抱歉:“大人,公主还不会说话。”

    郑给事中点点头表示了然,夹着胁下将人举起,未有意料中的惊叫,果然不会说话,更像是无法发声。公主被他举得高高,居高临下地静静将人看着,神色如旧,反倒叫郑大人讪讪。

    “公主好胆识,有你父亲几分风采。”郑大人将公主轻轻放下,像是轻拿轻放的黑熊,“我孙女像您这样年纪时被这样一举总会大叫,完全不似您这样沉稳。”

    沉稳的公主还无法独自站立,跌回蒲团上。

    江好忍着没说“公主大约不是沉稳,是发不出声”,上前来将公主扶好坐着,又好气又好笑。

    公主跌了一跤也没哭闹,甚至都没多看“罪魁祸首”一眼,重新假人似的坐好。

    郑给事中并不计较她带来的尴尬,反倒因为她的缄默与无喜无怒联想到了他的徒弟,即棺材中只剩下一捧骨灰的赵雁声。他就是这样不爱言语,情绪也十分内敛,因此他很放心地将大夏国门交给他来守。

    郑给事中想到赵雁声,心便痛得厉害。若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也罢,还是被人背叛才落得如此下场,怎么能甘心呢?他道了声抱歉,再在此处站不住,急匆匆地出了灵堂,正巧撞见刚上完香在檐下观雨的崔尚书令。

    不见还好,一见便有新仇旧恨同时上涌的激愤。他强按着,对方反而先开口:“将军胡闹,公主又不是你家子孙,岂能在灵前举着玩耍?”

    郑给事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怎么不算我家子孙?赵雁声是我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他爹!公主是赵雁声的闺女,怎么不算我孙女呢?”

    崔尚书令被他的胡搅蛮缠搞得无言,本也不是什么爱与人争辩之人,当下闭嘴不再多谈。

    “为什么要议和?”郑给事中沉声问。

    崔尚书令今日留在这里便是为了与他说上两句,若能化解自然最好,若化解不了总也要将话说开。本就有外患,若他二人再因此争斗不休,朝中生出内忧,到时大夏内忧外患,亡国不远。

    “不议和?谁去打?”崔尚书令反问。

    “边关不止赵雁声能打!我去打,我带兵!当年我能将闻人式一打的抱头鼠窜,如今自然也能!”郑给事中不服输地喊着。

    崔尚书令看着他右臂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但凡郑给事中还能打,他早就跑到战场上为赵雁声报仇去了。人不服老不行,何况他右臂的伤势岂是儿戏?只是刚刚抱过公主,这会儿他大袖下的右臂便因脱力而不自主地颤抖着。

    “边关有将,你怕什么!”郑给事中将右臂向身后藏了藏,“燕国为什么愿意议和?因为觉得跟咱们打下去不划算、风险大!这才愿意坐着跟咱们谈!他怕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他们打!”

    崔尚书令揉了揉还没失聪的右耳道:“打仗之事我不如你,但朝政之事……大夏国库空虚,怎么打得下去?”

    “这仗非打不可!”

    “哪有钱打!打到最后若还输了,燕国岂不是更要狮子大开口?”

    “你懂什么!打得他们知道疼,他们就不敢多要了!”

    “夏国拿什么打?拿右臂坏了的将军打!还是空荡荡的国库打!还是刚损失惨重的将士们打!”崔尚书令诘问。

    郑给事中咬牙切齿:“那也要打!”

    两个人未加掩饰的争吵吸引了不少前来吊唁之人的注意力,但没人敢上前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心有灵犀地低下头快步离去,生怕被波及。

    “不能打!”崔尚书令斩钉截铁,难得有这么火气十足的时刻。他深以为自己与郑松杉完全说不通,这就是一头牛!一头熊!与他说话是白费口舌!

    “那马邑怎么办?”郑给事中胸膛起伏像是波浪,含着血泪问出这么一句。

    崔尚书令遽然无言。

    “马邑,日后一定会夺回来的。”他赌咒般说道。

    郑给事中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这话。少顷,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局势已定道:“和谈……我要向燕国要几个人。”

    崔尚书令眉峰一挑,没说行也不行。

    郑给事中继续道:“我要梁乃文的家眷。”他要叫军营中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叛到别国,即使自己身死,家眷也休想落得好下场!

    这样血与痛的背叛,一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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