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我也吓了一跳!”王仙露跪坐在正在习字的郑凛跟前,一面慢理丁香色的裙尾,“然后我一看她,她就静静坐在那,和没事人一样。”
郑凛眼风微撩,睨她一眼,忍了半晌,很低声地笑道:“我想夫子少有这么失态。”
“可不是吗。”王仙露笑了笑,将裙尾上的褶皱一一捋平,“郑凛,你说,她是怎么回事呢?”
郑凛一笔一画地写着,应她:“你看她平日——我说不上来,就觉得她有种通透豁达的感觉。通透豁达说的也不对,她才多大,反正就是这种感觉,又不太一样。”
王仙露不再整理裙裳,直起腰板,双手扒着桌檐道:“我知道这个词,达观知命!”
郑凛停笔想了想:“你这个词比我的好。”
王仙露道:“入宫这些时日,从没见她哭过。像这次,她说起以前的事仿佛没多大感触似的。我也不是要她哭,她不哭当然好,我只怕她现在还不懂死生之事,长大之后明白了会难受。”
郑凛看着她:“你想过没有,她都明白呢?”
王仙露讶异:“她要是明白她不伤心的吗?”
郑凛抿嘴:“她多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何况你怎么知道她不伤心?”
王仙露叹气:“谁知道呢,我再去看看课业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何夫子布置的课业十分轻松,将上课时所学抄写一遍并理解背会就好,说来写得很少,多是需要记忆的。不过何夫子讲课生动有趣,引经据典,一堂课下来认真听讲了的通常都直接记住今日讲的什么,只消回去巩固一番。
王仙露检查了一番自己誊抄的句子,还算满意,忽而想到什么:“郑凛,明日才有意思。”
“什么?”郑凛继续练字,听到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不明白。
“明日夫子抽查课业,她肯定让夫子吃惊。”
王仙露这么一说,郑凛顿时也想起公主过目不忘的本事,笑意刚到眼底又弥散了。她语气带着可惜:“她为什么就不会说话呢?”
“是啊,为什么呢?”
郑凛看她:“你如今也盼着了?”
王仙露瞥她,拒绝承认:“我与你不一样。你盼着她会说话是因为你有雄心壮志,要做萧尚书那样的人。而我只是单纯盼着她能说话罢了。”
郑凛反问:“那你想做哪样的人?待字闺中?”
王仙露被问住,突然恼了:“多管闲事!”她将身子一背,肉眼可见地不愿再理会人。
但是因为什么生气,她不是能说得很清楚。或许是被说到“待字闺中”而感到被冒犯,或许是对未来并没有设想被点出而恼羞成怒,或许是不肯承认自己内心的野望而怪罪自己等等。
郑凛错愕一瞬,转而陷入深思。
她说:“你不觉得我们不该这样吗?”
王仙露不想理她。
郑凛将笔搁下,起身去找她。王仙露从没见过郑凛这样主动,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郑凛在她旁边坐下,王仙露扭过身去,表明态度。
“你想想你在家中会这么哭笑随意吗?”郑凛对着她的背影说。
王仙露的背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了身:“你什么意思?”她已经隐隐领悟到郑凛要说什么,有些无措地将唇咬住,最终哎了一声。
“她,还是明光殿的问题?我……我的矜持哪里去了?”王仙露意识到她现在太“自我”了,换做过去她绝不会这样任意喜怒,多要将所感所受藏在心间,面上是端出不动声色的和婉。瞧瞧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同郑凛明目张胆地闹脾气,纵然她知道郑凛的心事,与她还算亲近,换作往日她也绝不会这样。
郑凛也在反省,在以前,她从不会多问别人的前程。她才没有管别人闲事的闲情逸致。
何夫子回家同老妻提起此事:“……你不知道,我少有这么窘迫的时候。她那个本子一举起来,我真是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去看她哭了没有,结果她倒平静得很。这事是我做得不好,竟然疏忽了。果真是在家中待得久了,微末之事都周全不了。我得时时铭记,不能再犯。”
……
翌日依旧是笼罩天地的风雨,叫人很难不怀疑一整日天都会是黑的。
夫子还没来,王仙露站在含章殿的纱窗后吹风,惆怅地眺望着窗外的阴翳:“这样大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够停止?月余不见太阳,总感觉干衣裳也能拧得出水。”
蜷腿坐在案前的公主无端地抬头看了眼殿门,便又重新垂下眼睛,一动不动的,真像一尊栩栩如生的泥俑。
郑凛默默观察公主,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殿门,并没有发现什么。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应和王仙露的话:“我爱看雨,如今也腻烦了,只盼能早些云销雨霁。”
何夫子打殿外进来,衣袖与袍角不可避免沾湿。书童也是一身水气,倒是他护着的书箱还是干干爽爽的。
含章殿伺候的宫女们奉上干毛巾和热茶,何夫子擦着身上水渍低声道:“河内已经有几个县被淹了,还不知道其它地方怎样。再不放晴,不知道要有多少地方受灾。”
女伴读们立时严肃起来,感到一阵揪心。她们还没往民生上想过,知道有人因雨遭难,一瞬为自己过去赏雨的情思而感到惭愧,因为在她们临窗听雨时还有人因洪涝流离失所。这当然不是她们的过错。要说有错也是老天有错,不顾百姓生死降下连绵暴雨。但侍读们的道德感太高,责任感太强。
将身上擦干了些,何夫子挥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自己向殿内走:“不说这些,昨日布置的课业可认真完成了吗?”
这话一出,紧张的氛围就有了。
女伴读们细声道:“完成了。”
公主一板一眼地点头,参与感极强。
何夫子严厉起来,对于学业他向来要求严格,不许人偷奸耍滑。他随意到郑凛跟前,郑凛有眼色地将作业双手呈上。
何夫子检查起郑凛的课业,随口问道:“你练的是北魏碑帖?”
“是。”
“我那里有几份好帖,明日拿来予你。”
郑凛心中泛起细微的喜悦,诚恳要谢。
何夫子看出她意图,先摆了手:“先别道谢,我要先考你一考昨日所学。若是不成,帖子是不能给你的。”
郑凛生出战意:“请夫子考校。”
于是何夫子先让她背了昨日所学的几句,又挑选几个典故与释义抽查,郑凛都答上来了。他严肃的脸上显示出细微的笑意:“帖子明日带来给你。”
郑凛靠自己赢来奖励,抿出个浅浅的笑弧,这下可以说谢了。
何夫子越过公主,向王仙露去。察看了她的作业并问过几个问题,王仙露都回答得毫无错漏,夫子点头赞许,不好厚此薄彼,便赠了一方砚台。
将公主安排在最后,既是为了给她留够多准备的时间,让伴读们为她做榜样,使她熟悉流程,不至于不知所措。
“公主。”何夫子低头看向公主,略略和颜悦色,“您的课业。”
公主学着郑凛与王仙露的动作,将写了课业的纸双手递上,胳膊伸得笔直。
何夫子接过她的作业,见她一笔一画地认真写了,就到背书、问典和释义的时候了。公主不会说话还真让人头疼,夫子提问,她回答时要靠笔慢慢写出来。
先是背诵昨日所学的四大句八小句,宫女来为她研墨,公主拿笔舔了墨,一字一句写。
何夫子就站在她身旁看她书写,她拿笔的手很稳,姿势也是最正统的写字姿势,不见半分紧张。对于公主,他便没有那样严格了。两个伴读是开了蒙来的,出错则是态度问题。但公主是初学者,有些错漏也很正常,何况她还不会说话。
抱着这样宽容的心态,他弯腰拿起公主所默,一检查,惊讶极了。
竟无一错处。
何夫子顿时正视起公主,能默得一字不错,想来她回去花了不少精力。对于态度端正且知道努力的学生,他一向持鼓励态度。
接下来是问典与释义,公主依旧是要靠写的。何夫子问,她写。很快地,他就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他所问公主皆答得上来,这或许可以归因为刻苦。但他越看公主的回答,渐渐想起什么,眉头深锁片刻后流露出不可思议。
公主的回答竟然与他昨日上课时所讲一字不差!
他还是从她回答的语气中发现的不对劲,在心中默读了公主书写的答案,越读越觉得口吻熟悉,再一想这不就是他自己的讲话习惯?
何夫子回想昨日课上,错愕地看向公主。
她把他课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并应用于今天的回答中。
这已经不是聪明或努力的范畴了。
何夫子身上一阵阵地发麻,口齿也麻,讲话时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你都记下来了?”这是毫不夸张地问话,问的就是公主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没有任何偏差。
公主今日梳的是双髻,猫耳朵似的挂在头上。她抬头看人,瞳孔像是光滑的水面,只因外界的光反射而有所变化,精巧而缺乏生气。
她没有回答夫子的话,只是默默看人,像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女伴读们从旁解围:“夫子,我们也发现公主有些与众不同,她好像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