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阳殿内,四位辅政大臣议论群臣呈上的水患处置之策。皇上转着手中柳笔,心思早已不在殿中。
她坐在这里更像是起到一个祥瑞与镇压的作用。在商讨出一个决定性的对策前他们不会问过她的意见,她在这只是他们议政的名头罢了——为陛下排忧解难。只有他们得出最后结论才会上报天听,而这一步往往是走过场。
皇上还能对集四位辅政大臣之智的决策有什么意见吗?她初登大宝那会儿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违逆,几乎通过提出的所有政策。做了一阵子皇帝后她渐渐胆大,但凡做到御座上的人没有谁甘心为傀儡,还真就提出异议。
当她提出异议后看到四位大臣同情的神色,她就知道她做错了。她浅薄的智慧与权谋如何能挑出为官数十年的臣子们的明显错误,那是他们故意留给她的马脚,而她就这么上当了。在大臣们苦口婆心地为她解释她思想有多局限,那样摇头叹息的神色,使她感到的不止是火辣辣的耻辱,以及不敢再反驳他们的畏惧。他们轻松地用一个陷阱来化解她的反抗,甚至让她今后再生不起反驳之心。
“她不能”像一道枷锁加诸在她身上。
做皇帝的确是最好的历练。直到现在,皇上才明白当年自己莽撞。不过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些,并学会蛰伏,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一点点加重自己在朝中的分量。
她最大的优势便是名正言顺,无论大臣们分量再重,条令通过也需要她的许肯。她不会再指出什么疏漏之处来表示反抗,而是不动声色地将奏折按下不发,以使他们意识到她的分量。
皇上做得久了,忙时奏折,闲时读史,她渐渐能懂得一些事情。以史为镜,可以明得失。如他们大夏出现牝鸡司晨、灾祸丛生、边关危亡、异族入侵等等局面实在是国之衰弱的征兆。
之所以对水患之事表现出不是十分紧张的态度,是因为夏国疆域辽阔,几乎年年闹灾。旱灾、涝灾、地震等等,东方、西方、南方、北方不绝。所谓四海生平风调雨顺,那都是书里记载的故事。
自己做了皇帝,她才知道不能尽信书。她不知道史书上真假各占多少,总之递到她跟前的奏折里真假一半一半。说的好事不见得真是什么好事,坏事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不过出发点都是为着私欲。
夸大好事是为着往上爬,夸大坏事是为着更多的抚恤,因此治国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四人的议论没有一开始那样频繁,是差不多达成共识的意思。
皇上熟稔地回神,手中转笔也停下来,准备拍板定案。四位大臣早已发现她的出神,议论时也不需要她的意见,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她转笔的动作实在引人注目,叫人不自觉留意她手中之物,不过竟然看不出是什么。
崔尚书令多看了眼皇上手里的奇怪的笔,才向她禀明商议后的结果。
事关百姓生存,皇上没有按下不发,爽快地通过赈灾事宜。
议出个结论,有了交代,气氛松快了些。崔尚书令想了想,还是劝谏:“陛下,您乃天下之主,该为天下百姓做出榜样,请不要行失仪之事。”
皇上并没有被指出不足的恼怒,反倒心中很雀跃的,他们终于注意到她手中的笔了,不枉她刻意为之。她尽量不流露出喜色,装出一愣,再恍然大悟:“是朕失态。”
她话锋一转,顺理成章地道出推广柳笔之事:“朕太欢喜,一时不察。众卿不如帮朕掌掌眼,看看这笔如何?”她向殿中内侍挥挥手,内侍们奉上早已备好的柳笔。
四人便意识到这是皇上早有预谋,不过他们并不担心皇上要做什么大事,每人只是怀揣着好奇看她折腾。
一人手上被发放了一支柳笔,大人们审慎地观察着新物件。
“朕将此笔命名为公主笔。公主最近学写大字,寻常笔墨用着不便,她殿里的宫人为了让她方便练字,做了这么根笔出来。朕见此物,深以为使用方便,由萧尚书与史官先试,发现倒是方便速记与携带。”皇上望着众人平静道,“诸卿试试?”
四大臣自托盘中取了白纸出来,不甚熟练地在纸上书写,越写越露出深思之色。
“此物……”四人交换了目光,没想到皇上真拿出让他们意外的东西。何夫子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很快想到。的确方便,身上带一支笔更能增加臣子们的安全感。
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他们不介意顺水推舟支持一下皇上。毕竟此事要阻止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阻止皇上方便百官,未免显得他们太过专横跋扈。
“很好。”郑给事中最先给出答复,他是军功起家,如今虽是半个文官,依旧少了些文臣的底蕴。
他开了口,其他人也不好继续沉默,口口称赞。
皇上为爽快的答应而松一口气,面上平静地宣布:“既如此,朕便赏百官各十支公主笔。日后每月月初重发十支,以勉诸位。”
众人为皇上的大手笔而震惊,文武百官每人十支笔怎么也是很大一笔数目,皇上自掏腰包,让人担心皇上会不会为了收买人心而太过破费。
“陛下,您之盛情臣下心领,不知公主笔造价几何?若是太贵,不若削减数量,意思一番也可。”王侍中道。
“侍中放心,朕出私库制笔,绝不动用国库分毫。”皇上也不遮掩,“此笔易得,烧制柳枝以布裹之即可。”
如此易得,倒叫人沉默了。
不比何夫子那样期待着公主笔能对普罗大众起一星半点的作用也好,臣子们也很快想到百姓得知制法后或许用得起笔。但这也不是十分影响的事情,不过为百姓们省一些钱罢了。真有什么人因省了笔钱而出人头地的概率实在太小。而何夫子就是看到这一点希望,也要推行公主笔。
臣子们默默点头。
皇上继续道:“朕预备将制公主笔之法向民间推广,各位意下如何?”她终于在博弈中占据上风,感觉真好。她的身体在衣袍下轻轻颤栗,整个人竭力保持平衡。
还能说推行利民之事不好吗,皇上目的达成。
四位大臣自显阳殿中退出,不同与往日的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四人齐行。殿外一片阴沉,天像憋着股劲儿。
“公主笔之事,崔大人有何看法?”卢中书监一面走,一面目不斜视地询问。
崔尚书令步履稳健,恍若未闻。
倒是王侍中接话:“卢大人这话何意?”
卢中书监和气地笑道:“各位大人果真觉得陛下的公主笔如陛下所言,是明光殿哪个宫女所制?”这些人都爱藏着掖着,卢中书监不介意将话说得明白些。
郑给事中本不想一起走的,见三人默契地齐平而行,便也留下要听是什么事。他与卢中书监理念不合,素来不接他话,这会儿好奇之下才没忍住开口:“不然?”
卢中书监道:“崔大人,您说呢?”
崔中书令终于看他一眼,冷道:“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影响什么?”他加快脚步,很快从四人中脱身。
感受到崔中书令的态度,卢中书监面上显示出些无奈:“陛下为国为民当然是好事,我只怕她操心太多,忘了最重要的事。”他接连叹气,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什么事?”郑给事中问。
卢中书监唉声叹气总不肯说,还是王侍中解惑:“卢大人说的最重要的事……是陛下该尽快生下一位太子,为王朝延续提供保障。”
郑给事中对讨论皇上的闺房之事不仅没有任何兴趣,反而厌恶旁人提及此事。他当下阔步离开,耻与姓卢的为伍。
卢中书监目送郑给事中离去,对王侍中道:“郑大人高洁,咱们不及。”
王侍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面无表情道:“不敢称‘咱们’,你是你,我是我。”
卢中书监毫不生气,笑道:“我与王大人虽然道不同,但都是为着大夏。有燕国贼人从旁窥伺,陛下不快些留下后代,实在让人难安。”
王侍中也无法像卢中书监这样大义凛然地谈起皇上的私事,但他不得不承认皇上一直没有后代的确是让百官着急上火的一件事。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连个传位的都没有。他沉了声音:“道不同,不相为谋。”便也独行离开。
卢中书监站在一汪水坑前,负手笑看王侍中也离开。他不信公主笔是明光殿哪个宫女所制,他想这是何师道向皇上投诚所献的礼物,给公主当老师只是他重回朝廷的某种手段。说辞最大的破绽在于公主学写大字。
谁不知道公主痴傻?
何师道真是越来越妖,被罢官这些年还真让他做出东西,能为皇上想出个这么收买人心的法子。
他抬头向远方看,积雨云压在宫墙之上,庞大而沉闷。
燕国人要来了。
卢中书监收起脸上笑容,实打实地踩入水中一步步向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