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晗的一番话,令陆仲亨打了个激灵。
可很快,他也回过神来。
眼下……许多事,他已解释不清了。
不杀邓千秋,许多事都要败露。
而现在,邓千秋这是自己找死,倘若这小子当真有诏书,那么他当然不敢如此。
可邓千秋擅自调兵,照理,陆仲亨完全可以合理合法的带着家将,将他们杀个干净,而后再去向陛下请罪。
即便将他们杀光了,那也可以说……是邓千秋作乱,袭击吉安侯府,而他陆仲亨不过是反击了贼人而已。
于是陆仲亨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可惜,可惜啊……那邓千秋……倒是可惜了。现在既然到了这一步,老夫和他,也就只能活一个了,那么……”
说到这里,陆仲亨大呼一声:“来人,召集家中上下,取武器。”
历朝历代,朝廷都允许民间藏匿武器,不过却对甲胄、弓箭、火铳管禁的非常严格,而像陆家这样的武勋世家,是可以有几套甲胄的,至于弓箭,也有几副,倒是刀枪剑戟,却是管够。
陆家上下,有两三百口人,其中有百五十人,都是当初跟着陆仲亨一道效死疆场的老卒。
这些人……如今被陆仲亨安置,既作为护卫,同时……也属家将,就如当初陆仲亨调去江西担任平章事的时候,他往往会挑选数十上百个家将以扈从的名义一道上任,而后将这些人安插在一些岗位上。
再加上封侯之后,也意味着有大量的田庄收益,这些人……作为心腹,也有代为管理陆家产业的职责。
若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可能会渐渐被陆仲亨提拔到各个位置,亦或者……负责经营某些陆家的产业,可现在……毕竟天下承平不久,他们还未被养得肥头大耳,身上的血气还未散去。
陆仲亨笑了笑道:“说起来,跟那邓千秋打交道,倒是真费功夫。不过现在好了,若是刀兵相见,倒是轻松不少,杀他和外头那些乳臭未干的所谓校尉,不过杀鸡一般,不值一提。”
周晗也露出一个微笑,似乎他已十分满意了,转身便走。
周晗出了侯府。
外头邓千秋正在焦灼地等待,所有的校尉剑拔弩张,个个如临大敌。
邓千秋上前道:“周同知,里头怎么说?”
周晗道:“吉安侯说:想要拿他,从他尸体上跨过去。”
邓千秋笑了,只道:“知道了。”
周晗也不多言,径直回到了街角。
在那儿,一队队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也已是戒备起来。
下头一个千户上前,低声道:“下一步,怎么说?”
周晗面无表情地道:“坐山观虎斗,待会儿……一旦吉安侯真杀了邓千秋,便立即过去,诛杀吉安侯……”
“啊……”
周晗淡淡道:“邓千秋要死,这陆仲亨……最好也不要留活口,都死了,干干净净的,大家才能睡个好觉,这是……”
他压低了声音:“上头的意思!”
“是。”
…………
侯府之内,急促的脚步声开始出现。
似有许多人开始聚集。
这占地数十亩的侯府,此时竟如阎王殿,不知藏着多少兵锋。
邓千秋命人观察,他倒是不急,隐在校尉之中,而此时,一个穿戴寻常校尉甲胄的人上前道:“恩师……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邓千秋回头,这穿戴校尉甲胄之人,正是朱棣本人。
邓千秋盯着他看了半响后,却是道:“我劝你别猜,做人简单一点的好。”
朱棣道:“我只是脑子里胡思乱想而已。我在想,或许恩师觉得……这陆仲亨一定会狗急跳墙。”
邓千秋平静地道:“然后呢?”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然后恩师才教我穿着这校尉的甲胄,藏在人群里头,一旦他真敢狗急跳墙,我是皇子,他狗胆包天,那么到时将他们斩杀殆尽,也就名正言顺了。即便他是侯爵,哪怕他是国公,也是该死。”
邓千秋突然有点忍不住地勾起一抹笑意,道:“朱棣啊,你思想不要这样肮脏和龌龊,很多时候,我们要往好的一方面去想一想。”
朱棣一脸不明所以地道:“可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恩师为何……非要拿下这陆仲亨呢?怎么,你们有仇吗?就为了几个胡姬?”
邓千秋道:“是为了公义,为了公序良俗,为了维持纲纪。”
朱棣挠挠头,表情显得更迷糊了,道:“啥意思?”
邓千秋冷哼一声道:“没给我胡姬,还到处造我的谣,非要置我于死地,哪怕这件事最终陛下保下我,息事宁人,留下我的性命,可以后这些狗东西,只会更加张狂。今日我不发疯,将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他们害死!”
说到这里,邓千秋的脸上露出一抹狠厉,接着道:“与其这样,我不如索性发疯,教他们知道……招惹我邓千秋,我邓千秋便敢跟他们拼命,无论这个想要招惹我的人是谁,有什么滔天的权势,我也不在乎。”
朱棣笑嘻嘻道:“恩师直说不就好啦,我陪伱发疯就是了,非要云里雾里。恩师……等着看吧,这些校尉,我操练了数月,既用了你交代的法子,也有我的心得体会,你放心……”
邓千秋却是肃然地看着他道:“还是要小心,狗急了要跳墙的。待会儿,你护着我一点,乱军之中,可不是好玩的!我若是死在此,你若再借贷,以后可就没人给你还贷了。”
朱棣点了点头,而后兴奋地搓搓手,他似乎对于这样的阵仗,有一种来自本能的兴奋。此时此刻,他的血也已经开始燃烧起来,不断的沸腾。
咚……
就在此时,侯府的大门突然大张。
突然出现的,竟是乌压压的人马。
这些杀气腾腾之人,手持刀枪剑戟,双方以门为界,彼此对立。
更深处,陆仲亨穿着一身甲胄,他身材魁梧,挺着将军肚,此时居在军阵之中,颇有龙虎之气。
他端着一手短柄陌刀,冷着脸大喝道:“邓千秋,你想做什么?”
邓千秋大呼:“陆仲亨,你不是人,你这个狗东西……”
陆仲亨羞怒,脸红到了耳根上,忍不住磨牙,怒气冲冲地道:“贼子受死,来……这些人擅自调兵,天子脚下,安敢如此!今日将他们统统诛杀,一个不留!”
“喏。”
这些家将,人数竟比校尉们还要多一些。此时乌压压的,气势如虹,一齐大呼起来,竟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而此时,邓千秋也不免有些胆寒。
可他身后的朱棣,却已是眼里放光,他拔出刀来,大喝道:“结阵!”
于是校尉们一个个犹如条件反射一般,开始自觉地靠紧。
有人拔刀,有人探出一个个长矛,这长矛如林,竟是生生的结成了矛墙。
陆仲亨已皱眉起来。
他久经战阵,此时开始察觉到,这些校尉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简单。
那些校尉,不都是当初从五城兵马司里调拨出来的吗?
五城兵马司里头……多是一些三流货色。
莫说和陆仲亨这些身经百战的家将们相比,即便是寻常的卫所士卒相比,也相差万里。
可现在看来……
陆仲亨感受到的……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
这时,邓千秋大呼:“陆仲亨胆大包天,竟敢抗拒钦命,更敢带兵抗法,十恶不赦。都听好了,谁敢反抗,格杀勿论!事成之后,所有人……转正!”
转正二字一出,骤然之间,这一支已结成铁桶一般阵列的校尉们,竟突然之间,双目开始血腥,放出光来。
他们紧绷的肌肉,骤然更紧。
一个个犹如蓄势下山的猛虎。
“喏!”他们齐声呼应。
……
陆仲亨有点懵,竟越来越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自觉得自己本该信心爆棚,宰杀这些窝囊废,便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可现在……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种气息,即便是当时鏖战顽敌时,也不曾有过。
可如今……说什么也迟了。
于是陆仲亨不再犹豫,果断地扬起刀,大喝一声:“杀!”
与此同时,朱棣亦大呼:“杀!”
就在这巨大的侯府门洞。
一触即发的双方,齐声杀声震天起来。
为首的校尉,迅速挺起长矛,这巨大的矛墙,乌压压的便森森朝向已杀奔而至的家将们刺去。
紧接着,双方鏖战一团。
陆仲亨在后队督战,且就在双方触碰的这一刻,他的脸色已是骤变。
他的一双眼睛瞪大着,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号令如一,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杀伐果决,这……是当初五城兵马司的一群窝囊废?
更可怕的是……他察觉到,在邓千秋一侧,竟有人……此时比他更为镇定,他呼喝着,似久经战阵的大将,这令陆仲亨恍然之间,似乎觉得自己好像花了眼……他竟隐隐感受到了……当年大元帅徐达的风采。
徐达……
陆仲亨的瞳孔,开始猛烈地收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