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牛头戍。
戍位于山坡之上,左右两侧的城墙往前伸出,阻断了上山的路,两处城墙形状如牛角,而中间多箭塔,地势更高,故而被称为牛头戍。
而此刻,城墙上的军士们来回的跑动。
军士们占据了一个又一个城垛,手持弓弩,对准了城外。
源源不断的士卒们台阶冲上城墙,有的快步走上了城楼,缓缓将弩车对准了远处。
在正门的城楼上,王敬俊在几个亲信的陪同下,慌乱的眺望着远处。
在山坡之外,尘土滚滚。
塞外本就多飞沙,而此刻,山坡之外,那是黄沙弥漫,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令人看不清楚,而那漫天黄沙还在不断的增加,整个牛头戍周围,似是都被黄沙给占据了,犹如沙海之中的轻舟。
驻守在城墙的军士们,此刻都有些惧怕。
王敬俊脸色苍白,他看向了左右,问道:“敌人到底有多少?”
副将冷静的说道:“敌人的数量应该不多。”
“他们这是故作玄虚,在战马身上捆绑树枝,来回跑动,让我们惊惧,以为他们人数众多。”
“我想,倘若他们的数量真的很多,是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恐吓我们的,应当是没有多少军队,无法强攻,故而想要恐吓我们。”
王敬俊听他说完,脸色却依旧难看。
王敬俊长得粗犷,身材高大,颇为唬人,有点高阿那肱那意思,可他眼里的那种惊惧,却让他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威风。
“当初那斛律光前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架势我以为他人少,出城迎战,却是有超出万人的骑兵”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故意这么做,让我们觉得他们人少呢?”
副将顿时就说不出话了。
他只好劝说道:“将军,您不必担心,天柱和新安二戍,距离我们都很近,他们惹出这般动静来,定然会被察觉,他们很快就会派遣援兵前来.”
“对!对!就是这样!斛律光当初就是这么将二路援军给打没的!”
王敬俊此刻更加惧怕了。
王敬俊过去受到宇文护的厚爱,让他坐镇三戍,吸纳从齐国逃来的亡人,将他们组编成军队,再对齐国周围的戍镇进行劫掠。
本来事情都做的挺成功,直到有一天,对面换了个新刺史叫斛律光。
这位原先勇猛,好斗,格外自信的将军,就这么被打掉了自信,就几乎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出兵袭击过齐国了。
副将本来还很冷静,听到自家主将这么一说,他顿时也有些慌了。
就在主将还没有下达任何命令的时候,敌人却从那漫天黄沙之中冲了出来。
有士卒们推着高高的盾车,用木头捆绑起来,做成了一个巨大的盾牌,下有车轮,城墙的士卒等不到命令,便开始射箭迎击,箭矢破空而起,犹如雨点般的落下,而大多都是被这些盾车多挡住,在盾车之后,则是用以冲击城门的冲车,还有士卒举起了云梯,他们前进的速度极快。
果然,他们的数量并不少。
片刻之间,道路上便挤满了冲锋的齐人。
有轻骑从两旁掠阵,戴着面具的将军冲锋而来,射出了一轮箭矢之后,便迅速由第二队轮换。
有甲士手持大盾,挡在了王敬俊的面前。
王敬俊此刻还在观察敌人的数量,脸色惊惧,左右张望,便是不下达军令,或是说,他也不知道该下达什么军令。
副将赶忙说道:“将军!!得分批守城,东面的冲车盾车最多!!”
“啊去东城!你快领兵前往东面击退敌人!”
“唯!!”
就在各处下达军令,将军队调往东城的时候,盾车停靠下来,冲车却改变了方向,士卒们的主攻方向迅速变动。
敌人的军旗再次打出,号角声也变得不同,这代表着主攻和佯攻方向的变更。
齐人军队迅速调动,而王敬俊也发现了敌人的动向,赶忙再次下令进行调动。
城内的士卒们刚刚冲向了东边,又听到号令要往西,一时间,两伙军队相撞,将领们质问,城墙上一片混乱。
双方不断的改变主攻和防守的重心,只是片刻之后,高下立判!
齐人的云梯纷纷架上城墙,高呼着登城,冲车不断的冲击着城门,城门发出剧烈的呻吟声,摇摇欲坠。
而周人士卒还在调度之中。
王敬俊眺望着远处,“怎么了?怎么了?”
“将军!!敌人登上了西门城墙!!”
“将军!!王将军被杀了!!”
“将军!西城门失守!!”
斥候们不断带来远处的消息。
齐和周的这几个戍城占地极大,主将站在城楼,并不能随时知道远处的动向,消息的传递需要时日,士卒的移动同时也是如此。
从东城门跑到西城门,除非纵马,不然都需要很长时日。
在王敬俊得知城门失守消息的时候,敌人可能都已经开始朝着他冲锋了。
王敬俊哪里还敢耽误,当即领着左右冲下了城楼。
“取我马来!!”
“从后山撤退!!”
齐人士卒们不断的冲上城墙,随即开始在城墙上厮杀,面对数倍于自己的齐人,周兵节节败退。
边兵杀的兴起,仗着有甲,直接冲进人堆里,丢了长兵,手持刀,左右劈砍,周人惨叫着不断从城墙上摔落,有人高呼道:“跪地不杀!!”
“跪地不杀!!”
周兵开始丢掉手里的武器,跪在地上,有甲士开了门,骑士们从几个城门狂奔而入,杀进了城内。
城内的民夫们吓得不敢出门,躲在屋内,相拥起来,嚎啕大哭。
骑士们沿着诸巷一路往前,一路杀到官署外。
有军吏领着武士出来作战,片刻之后,也只是留下了一些尸体,骑士们冲进了官署,四处捉拿俘虏。
刘桃子骑着青狮,大摇大摆的领兵进了这牛头戍。
刘成彩打量着周围,咧嘴笑了起来,“将军,天保七年,我曾跟斛律将军来过这里,我们围困了牛头,击破了前来救援的二路援军.哈哈哈,没想到,今日我又来了,还进了城!”
他打量着远处的郁郁葱葱的山林,不屑的摇着头,“便是再坚固的城池,落在这些无能之人的手里,也没有丝毫的作用。”
燕黑靼领着士卒,押解着诸多的俘虏们,在城门内迎接。
看到刘桃子,燕黑靼便让那些俘虏们跪下来拜见。
这些俘虏,大多都是来不及逃走的将领与军吏,这些人倒也乖巧,此刻毕恭毕敬的朝刘桃子行礼,没有破口大骂去做忠臣义士的。
周和齐,尤其是在边塞上,关系有些特殊,两地的百姓还时不时一同做生意,并没有上位者之中的那种血海深仇。
“将军,官署已拿下,王敬俊逃走了,没抓住他。”
刘桃子没有说话,刘成彩赶忙上前,说道:“将军,牛头戍内民夫数万,物资也不少,我去准备车马?”
“我们不劫掠,我要占领此处。”
刘桃子看向了燕黑靼,下达了军令,“收拢军队,让他们勿要在城内烧杀劫掠,派人看管好城内的粮仓,统计军功,拟定军士们的赏赐,让北朔派遣军吏接手此处,进行治理。”
“唯!!”
燕黑靼赶忙行礼。
刘成彩一愣,再次说道:“将军,敌人有三戍彼此观望,作为前线,我们占据此处,还要费力提防,距离我们远,距离敌人又很近,他们的骑兵一个时辰就能杀到此处,只怕是没什么好处.”
“那就将那二戍也拿下便是了。”
刘成彩呆愣了一下,“唯”
斥候骑着快马,一路冲锋在道路上,沿路无人敢阻拦,纷纷避让。
如此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万寿戍,斥候赶忙去拜见破多罗喾。
而此刻,破多罗正跟祖珽坐在屋内,破多罗翻看着手里的这些书。
这些书籍都格外的珍贵,看起来就不是寻常的东西。
破多罗看着那泛黄的书籍,啧啧称奇,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前头,却看到了一系列的注释,就像是怕人看不懂,留下了极为详细的注释。
破多罗认真的观看,还真的就是怕看不懂。
那注释的小字开头都是一样:“我儿善藏需知.”
破多罗有些感动,他放下了书籍,看向了祖珽,“祖公对家中幼子何等的宠爱啊,还特意做了如此详细的注释。”
“这些书的注释,竟都是写给您家中孩子的,此礼过于贵重啊。”
祖珽一愣,他挠了挠鼻子,“这善藏不是我儿子,这是友人的书,是我从他那里.买来的,当初买了不少。”
“原来如此!”
“想来这位友人与您的关系极好吧?”
“啊是不错,交情很深。”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斥候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破多罗将军!将军有令!”
破多罗赶忙放下了书,拿起了书令,急忙观看,祖珽却一动不动,还在摸索着他那些书,看都不看破多罗一眼。
破多罗看完书信,大喜过望,看向了祖珽,正要开口。
“将军已经拿下了牛头戍,让我们派散吏去接手当地,是不是?”
破多罗瞪圆了双眼,“祖公,您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牛头戍坚固,奈何这守将无能,过去面对边兵,他数次战败,甚至都不敢再出城迎战,这样的人,如何能挡得住主公啊?况且,杨忠麾下众人,根本就不喜欢他,只怕也不会派兵去救,牛头失守是必然的。”
“我早已准备好了散吏,你稍后派遣骑士们将他们护送过去就可以了。”
破多罗赞叹道:“祖公大才!”
“另外啊,失了牛头,新安难保,主公定然会追击王敬俊,拿下新安,咱们啊,还得再多准备些人手,若是你不怕问罪,也可以一同送过去,免得主公再写书信来催促。”
祖珽说着,缓缓站起身来。
“事情妥当,我也该走了.此番主公攻取二戍,战事已起,邺城那边也该有些动作了,我得去趟朔州。”
祖珽阴笑起来,可这笑容在破多罗的眼里,却显得极为高深莫测。
“祖公,路程遥远,我派人去护送您前往。”
“不必!不必!”
祖珽挥了挥手,忽感慨道:“我倒不怕没人护送,只是我带着人从邺城前来,这马匹多是孱弱,不如边地马,这一路走过去,就怕耽误了时日.”
破多罗赶忙看向了门外,“来人啊!!给我牵来五匹最好的战马!”
“祖公,这五匹战马,我便送给您了,怎么也不能耽误了您的大事。”
祖珽大惊,急忙拉住破多罗的手,“这如何能行啊!!岂不是破费?”
“无碍,祖公还借了这么多书给我,我岂能失礼呢?!”
祖珽从万寿离开,胯下的战马变了模样,祖珽笑呵呵的抚摸着那战马的鬃毛,身后则是有十余骑跟随,老奴也骑上了大马,就跟在他的身边,傻笑着抚摸胯下战马。
道路平坦,一路通往朔州。
两旁的树苗存活了下来,开始隐约有点护路林的模样,远处的耕地上升起淡淡的烟,看到有几个民夫就坐在耕地边,手持干饼,烧着水,有说有笑。
老奴开口说道:“这边塞的战马,就是比邺城的好啊,看这身躯,高一头啊!”
祖珽咧嘴笑着,“要说这胡人就是好骗呢,随便给拿几本书,就能弄来这般好马,这样的战马,放在邺城,那当真是一匹能换一套宅院的!”
老奴点着头,“不亏!”
“哈哈哈哈~~”
祖珽放声大笑。
他们就这么一路飞奔而去,沿路的荒凉之景渐渐消失,耕地越来越多,所遇到的路人和农夫也逐渐变多。
真正进入朔州境内后,就没有多少的边塞风光了。
祖珽再次回到了田子礼的身边。
而这一次,田子礼却不敢派士卒将他请到别院了,他领着寇流,亲自去迎接。
祖珽的官职并非是庙堂正式的官职,大齐就没有什么军师祭酒.刘桃子甚至都没有为他上表,是属于那种自己册封的,祖珽一旦出了刘桃子的辖区,那就没有人会认可他这个职位。
可在辖区内,这职位就有些不得了。
大家不知道这官职品级如何,可跟随在将军身边,为他出谋划策是个什么意思,他们还是能看明白的。
寇流披着甲胄,站在田子礼的身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祖珽很是好奇。
“子礼,不是说他陪在兄长身边吗?怎么会来这里呢?”
田子礼摇着头,脸色冷淡,“不知道,或是有什么吩咐吧。”
“吩咐?”
寇流眯起了双眼,脸色有些不善。
他们如此等候了许久,祖珽方才领人出现在了道路远处,看着他们缓缓前进,田子礼微微仰起头来,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祖珽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祖珽笑着下了马,赶忙前来拜见田子礼。
田子礼也挤出了些笑容来回礼。
就在两人相见的时候,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寇流忽开口说道:“祖公当真是让我们好等啊。”
“这武川新贵,还真就不一样。”
“难怪在邺城受到鞭打,需要跑到这里来啊.”
祖珽一点都不生气,他抬头看向了开口之人。
只见此人两臂极长,留着怪异的胡须,是鲜卑人无疑。
祖珽当即笑了起来,“是若口引流将军吧?久仰大名啊!”
“非我来的慢,路上遇到鲜卑人牧羊,挡住了道路”
“你!!!”
田子礼急忙拉住了寇流,笑着看向了祖珽,开口说道:“与祖公几日不见,祖公威风了许多。”
祖珽摇着头,“田君,我来此处,是为了大事,其他的事情,可以往后再说。”
“请。”
田子礼不再多说,请祖珽进了城,寇流黑着脸,跟在田子礼的身后。
祖珽跟田子礼一同朝着官署走去,祖珽低声说道:“我拟定的奏表,应当是已经到了邺城,接下来,您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接纳亡人的准备啊。”
祖珽咧嘴笑着,“此番可是有天大的喜事啊!”
“我预计,可能会有十余万人涌进朔州,恒州等地。”
“还有许多的文士,匠人,这些可都是人才!”
田子礼皱起了眉头,问道:“祖公是觉得要出现什么动乱?”
“皇帝知道我家主公与伪周交战,那就会肆无忌惮的清理朝野上下的大臣。”
“高归彦必反无疑,皇帝要对付他,肯定是要让他远离中枢,派往地方,不能是有重兵的州,不能靠近边境,还得是大州,得富裕,对得起高归彦的身份,那还能是哪里?”
“冀州或定州。”
“定州的军队不少,高归彦在那里多有亲信,故而应当是前往冀州为刺史这冀州多富裕啊,一旦双方开战,哈哈哈,多少冀州人得往外跑?”
“到时候,他们打得越狠,打得越惨烈,我们便得利越多啊,到时候,数以万计的百姓逃亡而来,朔州大治!!哈哈哈~~”
看着开心不已的祖珽,寇流冷冷的质问道:“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饱受战乱之苦,这算是天大的喜事??祖公为此事而发笑?”
祖珽瞥了他一眼,“那寇将军要不去修书给他们,让他们勿要打了?”
“又不是我让他们开打的,我为何不能笑?”
“让天下这般不堪的,就是这些不能笑的虚伪之人,装的一脸伪善模样,悲天悯人,心里开心,却不敢说出来,这般心疼,那怎么不去制止啊?”
“与其去想这是不是好事,该不该笑,倒不如多耗费心思来安置他们寇将军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