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主星中,玄熠光亮大炽,已经彻底压倒了静宸星和密结星。天上的月亮已经彻底红了,只是弦月看着,总是不圆满。
这倒应了周静心的处境,他在南距漆州四十里的金雨驿等候师弟们,不过就算齐了,也还是缺了一人。
他不是第一次在驿馆中度过玄熠节了。其实周静心至今不清楚玄熠节究竟是八月三十还是九月初一。他少时在东都,玄熠节应该是八月三十,但元北这边喜欢过九月初一,如果按照元北习俗,那倒不算在驿馆过节。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进来一位武毅装扮的大汉,这正是周静心的四师弟墨知愚,他说道:“大师兄,二哥他们已经到金雨渡了。”
周静心初时听到六弟,七弟前往玉台山时,担心不已,害怕他们会步五弟后尘,但终究没有,这实在是天幸之。
两人这时缓步踱到了驿馆门口,不久后,道路上扬起一阵尘埃。他面前迎来了十一骑,有四位是过去迎接的士卒,剩下的七位则是周静心候着的来人。
薛无疾领着众人行礼,然后道:“右领不必在此等候。”
八月二十日,中都正式发来制书,将周静心提升为应对元南右副领军,他的散阶也进一阶,到了次三阶的明威将军。
“我还是亲自来比较好,毕竟我可是很久没见过平宁镇的使臣了。”
一位脸有疤痕的游侠领着一位大概十一二岁的孩子走上前来,周静心的六师弟卢见上前来道:“这位乃是平宁镇都督的次孙,伍乘清。”
这孩子的底细卢见早已用青鸟传书过来,他不仅只是平宁镇都督的次孙,而且是平宁镇都督次子之子,自己的六师弟未在信中解释为何要这般做。但毫无疑问,两位师弟不信任那位平宁镇都督的长子。
周静心向前走去,道:“伍二郎既然来我云亭门,便把此处当作自己家中即时,勿要有什么生疏。”
那疤脸汉子这时上前道:“伍公子这次来,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前途,还有伍家之事。”
“你便是谭弘益吧?我六弟,七弟已经将你的事情说了一番。你且放宽心,平宁镇之事情,漆左路自会担保到底。你们长途来此,自也困了,且去休息吧。”
谭弘益带着伍乘清谢过,便跟着驿卒进去休息。
他们才走开,周静心面前队伍里便走出一位姑娘道:“周将军,我信中写的玉台山之事,不知道将军考虑得如何了。”
周静心定睛一看,认出这姑娘是纪纯公的女儿:“嗣音长大了啊,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我们先进屋吧。”
纪嗣音要说的事情,实在令周静心头疼。根据自己六师弟,和纪氏女的回报,在玄熠季,墨鸟门欲要召集一些闲散游侠聚会玉台山,这些闲散游侠里,有当年的叶氏余孽。
五人随着周静心到了刚刚的屋中,墨知愚从旁边拿来一封书信,周静心接过后,道:“纪姑娘说的事情,南军府确实知道。三个月前,衡北便遣使送来一封书信,交给了安总领。此事关涉如此重大,却不是由驿站传递的正式关书,而只是一封私人书信。”
薛无疾接着道:“正因如此,安总领已经将这封书信抄录给了都领军院和一道盟。”
卢见道:“若是这般,那中都就该插手此事,这我们处理起来未免棘手。”
周静心道:“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中都没有任何回应。如果他们玄熠季就要集会,那么等中都命令,就来不及了。更何况五师弟失踪,按你们说法,也与这些人相关,我明日面见安总领,会尽力劝服他,让南军府自行其是。”
薛无疾道:“另外,按汝等的说法,玉中之事似乎仍未结束。”
卢见回道:“是的,伍和泰初掌玉中,如郑永宁,花知危这些人,都不敢轻易处决,恐怕还是得我等辅助。”
周静心道:“我已经派石先生和郦先锋前往玉台山往来游说,征集五兴派游侠。”
晏可际起身道:“禀周右领,那伍和泰希望我还能代表漆左路复还玉中,所以我以为派我回去,总是能让玉中更安心些。”
“我不打算由你们继续处置玉中之事,七弟你的伤好了吗。”
“三师兄已经用苍璧法重新帮我疏通了。”
“那就好,至于你吗?我自有想法,且先下去休息吧。三弟,你和七弟一起去休息吧。他若精力充沛,你就顺便教教他黄琮法。”
七弟虽颇不情愿,但还是和三弟齐道了“谨受命”便下去了。
周静心见两人出去,便望向纪嗣音道:“纪姑娘,你们兄妹两除了从纪纯公那继承了良宅土地,精深武功以外,只怕还继承了些东西吧。”
“父亲在世的时候,与一些江湖游侠颇为交好。他们感念父亲义气深重,所以对我们兄妹颇为关照。这次会有人前往云亭门行刺,便是其中一人通报给我们兄妹。只是他们与朝廷颇有嫌隙,不愿亲去。不过当今国势,如川之方至,他们中有些人,也颇有归顺之心。这次玉台山集会,如果我能前往,说不定能让其中一些人接受朝廷招安。”
周静心笑了笑,道:“纯公我素来是敬重的,但也提防他,因纯公素来是别有肺腑。纪姑娘,你呢?我觉得用你们纪家人,如用无柄之剑。若是我决意将纪姑娘暂且禁足,不参与此事,纪姑娘以为如何呢?”
“如果周将军决定如此,我自当遵从。不过周将军乃当世名将,怎会怕用无柄之剑?只要顺合时事,无不可用。”
墨知愚这时说道:“禀周右领,我以为纪姑娘毕竟更熟悉将在玉台山集会之人,眼下如果不请纪姑娘前往,但靠六弟或其他什么人应付,可能会使鸦飞山局势全落入衡北四藩掌握。四藩当年时楚时夏,毫无忠贞可言,比起他们,我还是更相信纯公义气。”
周静心从桌上拿起一个黑色瓷瓶,这屋中幽香阵阵,全是那黑瓷瓶所出,道:“这香是我近来用迷谷木调成的,我听说那墨鸟门似乎也很擅长用异香?”
卢见道:“是的,他们在玉中举办宴席时便用了。不过那香味实在太浓了,有大师兄在前,我自然知道异香的解法,所以提前备好了解药。”
“我就是不喜欢那种借香下毒的异香,太浓了,把人熏得忘乎所以。纪姑娘,这瓷瓶便送给你,聊表谢意,对你的修炼必能有所裨益。你长途来此,也当乏了,先下去休息吧。”
纪嗣音自上前去接了瓷瓶,道声“谢”字,便下去了。
周静心复对卢见说道:“六弟,你青鸟带来书信写得颇不详细,现在可以简述一下你从安岭返回后的经历了。”
卢见起身道:“谨受命。我在安岭时,南然正在安岭征集土兵,前往沐督府。我遂混入其中,假扮安人,返回沐中。但到沐中后,却是陈执要走了安人游侠,要北上玉台山,我自然好奇,遂混入其中。在柏仪镇时,我见到三哥七弟,打算复归。在玉台山中,我飞出石子,本打算隔开朱显与七弟,然后趁乱杀死朱显。但七弟混用巡星九步,乱了真气,又自逃去,不知去向。而且我也好奇南然为何要在景然交战时,前往玉中,并且还要劫一孺子,遂决定干脆陪这些人走一趟玉中。”
薛无疾问道:“此后你用青鸟传信,让三弟不必向玉台山而进,这是为何?”
“彼时玉中军队都在警惕三师兄,我以为三师兄若要西进,反有些麻烦,遂劝三师兄暂停进军,只以监视为主。我到玉中不久,便见到七弟,我知他必然经脉堵塞,遂把黄琮法写给他。七弟被玉中当作景使,后来大闹然使宴席,我已经说过了,不过此事之后,陈执对张采,乃至墨鸟门颇不信用。一是因异香对七弟并不奏效,二是张采放走七弟一行,这使得陈执疑心张采要在景然间首鼠两端。遂把一些私密事情交给我们这些安地游侠来办,我与那些安人素来亲厚,于是说服他们叛然投景,如今他们正在廖原。八月十六,玉中堡垒举办宴席前,我就与伍和泰相沟通,给他寻了毒药解药,然后一击杀死陈执。”
周静心道:“此后情节,你倒说过了,毕竟往来商队,玉中豪酋这时都不愿玉中再乱,加之陈执既死,南然册封无望,只能求我们这边了。墨鸟门见夺取玉中无望,自行退了出去。但你带回那孩子,不是伍和泰之子吧?”
卢见道:“伍和泰也未必全信得过,还是提前留好楔子为宜。”
“那纪姑娘,她讲的事情,六弟以为可信吗?”
“我在南然,听说过墨鸟门,却不知他们在玉台山。因此次跟随陈执,才有幸到鸦飞山,我到时,那里确实在准备集会,不过墨鸟门诸人说起这些事情,倒是有些忧虑。另外,鸦飞山下,有大片肥沃田土,但其间耕种百姓,有些却不似玉中山民,听其口音,更像从漆州而来。”
薛无疾兀地站起来,道:“若如此,墨鸟门岂非定然卷进五弟失踪一事。”
周静心道:“玉台山附近百姓被掳掠,与五弟失踪,这两件事只是相互关联,还没有定论,你且先坐下。六弟,如此说,你定想去鸦飞山?清仪派的事情,现在可也得由你担着。”
“我以为鸦飞山和沐中清仪派之事,并不相互耽误。”
“罢了,现在玉台山之事,你比我清楚,到时候可能要由你全权决断。四弟,把那名单给六弟看看。”
墨知愚递给卢见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和官职,分别是“李听雨坪州人氏应对元南武毅指挥振威校尉”,“奚云坪州人氏骑曹参军振威校尉”和“张威义州人氏法曹参军事振威副尉”。
周静心遂问道:“这三个人,你在南然时,有印象吗?”
卢见摇头道:“毫无印象,他们是不是卷入五师兄失踪一事了,不过这两位参军应该与五哥关系紧密些吧?”
墨知愚点点头,道:“五弟的动向是否不明,他没走官道,而是走了一条荒草蔓延的古道,那条道当年是不是赵烈公走过,我有些记不清了。然后去了一个不该去的金官镇。而且出发的时候也有问题,他出发的时候实际上晚了一天半。”
“这三人都与五哥动向不明有关系吗?”
“当然,首先是这位李听雨,他与五弟关系颇好,五弟耽误的一天便是因要去吃他的生日,所以才多在漆州留了一天。其次是这位奚云,据庆贺李听雨生日的诸人回忆,奚云那日与五弟交流颇多。最后是这位张威,他本来也该随五弟一起前往廖原,却因生了病,独自留了下来。”
卢见又把那张纸盯了半天,终于道:“他们是什么出身?”
“李听雨和张威都是南然降臣,奚云是会安年后起用的,他们都在五兴派学过艺。”
“罢了,”周静心这时道:“你既然暂时看不出来,便先去休息,我和你三位师兄明日都要去漆坪城,你们不必明日进城,可以后日进来。清仪派应该到了,住在水神庙那边。初三,或者初四,你们可以过去看看。”
“谨受命。”
然而第二天的漆坪城比周静心预想得要更加拥堵,出了金雨驿就人拥马堵。幸得到了南门时,早有南军府亲军等候,这才一路畅通,师兄弟四人,才能按时到了应对元南总领军府。
应对元南总领军府是用过去的漆坪太守府改出来的,故而颇为狭小,只有院子里面齐柏楚槐略显出一些气象。院落本就不算宽广,今天元北四路又都有人到,倒把总领军府挤得跟乡间赶集一般。
从侧门进到府中,只看见一些蓝绿官吏,武毅侍卫还有乐师仆役忙忙碌碌。但他们把院子中间的几条甬道留了出来,只在左右两侧廊下活动。
周静心穿过院墙,到这儿,才看到应对元方总领军的绯袍官吏们,他们大多在院落的正屋里面。正屋中分为左右两路,已经摆出几把椅子,但真正坐下的人却不多。
左边文官处,上首第一把椅子便空了出来,那是给鹿岩的,只有下面第二把椅子有人坐着,这人是元北道肃正使穆锦,他满头白发,是位温和长者,只待明年三载期满,调回中都。
而他下面一把座位,坐着漆州刺史贺远山,周静心对此人并不熟悉,只知他是前夏大姓贺楼氏后人。
右侧武官处,前面两把椅子都空了出来,那是留给自己和左副领军董镇之的。
这时看到周静心上来,坐在椅上的沐左路领军肖徽远已经起身,要上前相迎。但正这时,他又兀地止住脚步,只立在那儿。
周静心感到自己右边袭来一阵风,向右看时,便见到大笑着的雷长宪。他字慎思,是幸方北都人氏,二十七八年纪,现任沐右路领军,游骑将军,上庶长。但这些身份其实不打紧,因为雷长宪还是二代营阳候。
他说道:“未来得及到廖原恭贺我们的右副领军,只能在总领军府里相见了。顺物兄,你怎么还穿这身浅红常服,未免过于俭朴了。可不要想以此推掉宴席啊。”
“哪里哪里,朝廷制书发得匆忙,未来得及赶制。待夺回元南,定与诸公相庆。”
待雷长宪走后,堂上诸人才纷纷过来相贺。周静心正耐着性子一一应付之时,堂后突然出来一人,人群才散了。
这人八尺身材,看着五十上下,眉目不凡,穿着深绯色常服,乃是元北行台吏部尚书,应对元南总领军府长史,正议大夫。他姓鹿名岩,字士栖,璐方弦州人氏。
他甫一进来,便有一股甜香之味传来,这时鹿岩对众人道:“今天是玄熠节,安总领让厨房做些红糕出来,大家来尝尝。”
这时后面的仆役便把装在漆盒内红糕分给众人,虽然各地多有玄熠日吃红糕的习俗,但除了这个叫法,红糕就没有相同的。元方的红糕是以糯米制成,以红糖染色,而周静心长大的景方是以面来做,以红枣染色。两者都很绵软,但元方的要甜很多。
鹿岩已经带着仆役走到周静心身前,周静心连忙取了一块红糕,鹿岩说道:“顺物升了右副领军,我南军府五统领总算全了。不过更可贺的是邬弃碍总算被赶到千锋岭以南了,你们新得田土人口是放在廖原县,还是放在平山镇?”
“若无鹿公相助,怎能得此高位?邬弃碍虽然南去,但未必不会北返,尤其是此番南征,元左必然空虚,我以为仍需充实军镇。”
“这些附逆黔首如何可信?不如仍迁到式水两岸,改以原本军户向南充实。”
“没什么可信不可信的,若能使百姓康乐,士卒悦福,便都可信。若不能,便都不可信。我仍打算留长生在元左,应对邬弃碍北上。”
“我就是忧心此事,当前军略大体已定,唯有沐左路尚未完全敲定,安总领有意让长生去沐左路当左副领军。”
这时有一位参军进来,将鹿岩,周静心,雷长宪和肖徽远四人唤到后堂里面。这时后堂之中,已有董镇之和高锡,他们一位是左副领军,一位是武毅都指挥,他们面前是一张放着元方地理详图的大方桌。桌子的另一边,是穿着紫衣的应对元南总领军,安野。
安野笑着看他们走进屋内,在周静心印象中,安野是一位身量颇长,体型瘦削,常带笑意的虔河子。现在的他依然满是笑意,只是身体愈发宽阔起来,白胡子爬满下脸,并不像一位总领军,反倒更像含饴弄孙的乡野土豪。
他自己走到桌子的北边,让六人立在南边,然后说道:“诸位,方略便这么定下了。沐右路率步军八千,马军三千,武毅一千,走留关路;沐中路率步军两万五千,马军六千,武毅三千,走定宁路;沐左路率马军一万二千,马军三千,武毅二千,走大牛路。由漆左路一部与外来客军组成后军,留守和元,由顺物指挥负责粮草转运,并为后援。我们这边一打起来,荀太保多半要回来,到时顺物在,也方便迎接他一下。”
和元是元水上游的一个集镇,那儿是麻水和元水交汇处,运粮大船至多可以运粮到和元,到了那儿,就要更换小船,或者改走陆路。留关路和安宁路到和元后需顺麻水南下,而大牛路则继续沿元水干流而进。因而和元镇是元右三路的总后方,十分要紧。
至于太保,指的自然是周静心的师父,贞国公荀明道,他去年被朝廷加上太保之衔。而太师是稼国公车哲,太傅是宁国公吴元明,他们加上荀明道,便是当朝三位辅政大臣。
鹿岩道:“这一方略上月便由诸位合议而定,想必诸位应该没有疑问了吧。”
董镇之开口道:“这一方略的要点不在我沐中路,因为安宁路最为宽广,古来便是元北元南沟通要道,然军在此修筑安远关,必与我军生死相搏。因而我等只能大振声势,吸引然军主力来援,若欲击破贼军,要靠的是沐左路快速进军,在击破大牛路之敌后,沐左路不当南进,而应迅速东进截断安远关敌人退路。嗣后三路并出,由沐中路下沐中城,沐左路夺清远镇,监视沐西之敌。沐右路夺积固镇,预备凤栖关可能西出的南然禁军。”
董镇之是元北行台兵部尚书,应对元南左副领军,沐中路领军,宣威将军,上庶长,乃是整个南军府除安野外的头号人物,他是景方理州人,现年五十岁。农家出身,后四处逃荒,碰上阖阳派大收弟子时,便学了身武艺。文定三年,即九又三四九年,武悼王高建胜病亡,太祖高皇帝于景地募兵返回尚中,他从那时起从军,到现在,也有二十八年了。
雷长宪道;“是否让沐左路挑的担子过重了些?”
肖徽远忙上前道:“我也有此担忧,现在元左暂定,不如让薛左领到沐中路,担任左副领军。”
肖徽远,字益方。他是沐左路领军,游骑将军,上庶长。他在元方阅州出生长大,因而是四位领军中唯一一位土生土长的元方人。但这差不多就是说,他是南然降将出身。
雷长宪驳道:“现在元左虽然暂安,但是邬弃碍随时可能北上,若无大将坐镇元左,如何保得后方安平?”
安野问道:“顺物,你怎么看?”
“长生可能需要坐镇元左,我以为可以让蕴清去沐左路,以右副领军兼武毅都指挥,同时把武雄卫来的那几个武毅营调进去。”
董镇之疑道:“安少傅打算移镇始麻,方便协调沐中路和沐右路。这儿有些靠近前线,原本当以蕴清负责幕府安危,若他去了沐左路,那少保安危如何?”
会安四年,朝廷加安总领为少保,所以董镇之如此称呼安总领,不过周静心总是有些不习惯这般称呼。
鹿岩道:“有高先生在,又有董左领,雷领军居前,他们怕是没那般好攻过来吧?”
安野笑着道:“南然新任沐督李桂,这人诸位应该知道,差不多是个斗将。匡自明自然算当世名将,他这个后继者却未必如此,若南然要浪费武毅夺我一条老命,那便让他们来,我看此人是守不住沐中的。”
周静心立马道:“如何敢让安总领有失,我未曾想过李桂此人的用兵方略,不如还是多调些武毅到始麻。”
安野昂起头道:“怕个卵,我们虔河子什么时候怕刀剑硬碰硬了。世人皆以为虔河子轻骠,有人以为这是辱骂,我却以为这是大大的赞美。如果这位李桂也跟匡自明那厮一般,倒是无趣。肖领军,这次南征成败倒有五成要看你了。”
安野是幸方梁州人氏,虽不挨着虔河主流,但颇喜称自己为虔河子。
肖徽远立马接道:“谨受命。”
雷长宪又道:“如若此,必能风行点击,大出然人预料。我请以沐右路之军队,直攻凤栖关,顺流而下,直破荔郡。”
鹿岩笑着道:“雷领军,你这可是想累死我和周右领啊,虽说进到沐地可就粮于敌。但是若欲继续南进,还是需以沐州集散粮草,这不是朝夕之事。全取元南,总不可急于一时。”
雷长宪还欲再辩,却见门外进来一位蓝衣官吏,道:“禀诸位将军,宣传大使已经从驿馆出发,马上便要到总领军府了。”
安野点点头,道:“今天最重要的便是要迎接这位朝廷使节了,你们且先出去候着吧。”
众人道声:“谨受命”。
众人都出去时,周静心却稍稍停步,待众人都出去后,安野便问道:“是玉台山之事吧?”
“是的,不过现在玉台山的事情却有三件,一件是巩固伍家之位,一件是监视鸦飞之会,一件是应对清仪之行。”
“这些事情你漆左路比我们南军府熟悉,你全权处置就可以。存圭失踪一事,也应当与这三件事有关,你可以一并处置。其他两件,我没什么好讲的。但只有一点,鸦飞山那件事情,跟衡北四藩收留的那帮江湖游侠有关,那就必然牵扯到武成九年怀徽太子遇刺一事。因这事,南征事业一时停顿,你师父贞国公只因处置得有些温和,便被召回中都。”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是知道的。”
“所以,要谨记三点,其一,官府实职之士,尽量不要牵扯进去,其二,不要留下有签字落印的正式文书,其三,怀徽太子遇刺一事,宁国公已经结案,不要节外生枝。其他的,顺物可自行其是。”
“谨受命。”
“很好。”安野说着的时候又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漆盒,内里装着几块红糕,他说道:“拿一块吃吃,我觉得元方这样做,比虔河要好些,更软些,也更甜些。南北皆做红糕,心胸该开阔些。”
周静心觉得元方红糕甜得有些过了,而且也并不更软。安总领名野,似乎就是因生于野外,他少起寒微,如此觉得,大概因此少时吃的红糕都太硬了吧。
周静心随着安野出去了,安野需待在第二进院子之中。而周静心则要快步走到南军府的大门口,与长史鹿岩一起等候宣传大使的到来。
朝廷会给到地方传诏的官员临时加一个使职,常是宣传使或者宣传大使。而此次前来漆州宣传诏命的是殿中省少监,凤翔右营指挥杨意豪,他是当朝太后的侄子。
周静心知道为了迎接这位宣传使的到来,南军府大小官吏这几天不得不暂停庶务,跑去武庙练习仪礼。周静心武成年间在宫中侍奉,熟知朝廷仪轨,所以只用八月到漆州时,看下仪礼细节,倒省了这些麻烦。
周静心对自己舅舅刘子能修订的这些繁文缛节素来不以为然,大战当前,简直是徒生枝节,不如让一名驿卒直接把命令传过来罢了。
但就算省了这锡命礼,三天后的祭武庙,五天后的誓师礼总是免不了的,而且那些仪礼,自己便不能像今天这般当个泥塑人偶。周静心想想就觉得疲惫,他这会竟想赶紧去和元算了。
周静心停了胡思乱想,此时数面军旗在武毅的护卫下,已经立在院门前。它们倒比这寒酸的府邸更显出南军府的气象。而立在核心处的,是七面方旗,其中六面是路领军旗。
其中三面方旗与周静心漆左路的黄鹂旗形制形似,皆为红底玄旒,上画师卦,但下方羽兽则各不相同,黄鹂是周静心的漆左路,苍鹰是肖徽远的沐左路,毕方是董镇之的沐中路,酸与是雷长宪的沐右路。
另外两面旗颜色都与元北四路不同,一面下红上白,上画师卦,下绘飞虎,这是要从西面而进的梁下路领军旗。另一面下红上青,上画师卦,下绘螣蛇,这是要从东面而进的安左路领军旗。
这两路名义上归南军府节度,但因地理阻隔,实际并不可能,只能相互配合。若要节度这两路,只能等南军打进元南了。
六面路领军旗围绕着一面大旗,这是应对元南总领军旗。它有六红旒,比环绕着它的六旗大了一圈,玄色底部,上面绘有玄熠宿,下面画有朱雀。
这面旗帜不是安总领所选定的,而是武成年的维王,会安年的叛贼,太祖高皇帝的长子罗升所选定的,他也是第一任应对元南总领军。不过武成七年时应该还叫应对尚元总领军。后来因东线不利,罗升不得不转而向东去攻打溥州。武成八年秋,当时叫应对元方总领军的位子,便交给了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丰王罗许。他当然不会打仗,遂由师父荀明道,和武忠卫将军洵国公赵怀直出任他的左右副领军。会安元年,丰王被召回中都,应对元方总领军先由师父代管。会安二年春,才正式交由安野出任。
横笛,筚篥,歌箫,幸笳,铙和节鼓等乐器突然齐奏起来。宣传使的马车已经行到总领军府马前。马车旁有十二骑,他们都穿金丝玄武团纹黑袍,着大红罗抹额,绑着皓色射猎纹护腕,加白玉带,看装束恐怕就是内十二营的武毅。他们的马比常马高出了一个头,身边御风真气运转不休。周静心知道这是阖阳派培育出来的异兽——阖阳大马,这马周静心曾送给几位师弟价值稍低些的混血阖阳大马。
马车上走下一人,他未着正五阶官吏应穿的蓝色常服,而是戴武弁冠,上插鶡毛,着黑衿赤衣,素革带,乌皮履。
他被鹿岩引导着入正门,来到安野所在的地方。南军府的文武已经秩序景然地立在院落之中,排练终究有些效果。
横笛,筚篥,歌箫,幸笳,铙和节鼓等乐器的声音已经减弱了,能听到的似乎是大鼓,小鼓,鼙鼓,长鸣和中鸣之声。
安野立在府门的阶梯下,向宣传使拜了拜,宣传使受了后,便与安野一同穿过甬道,两人都走得颇慢,弄得在他们后面的周静心走也不是,立也不是。
终于到了正堂阶前,安野与那宣传使互行了一揖。然后宣传使先登上正堂,安野随后跟上。
周静心等人已经站定了,南军府群臣这时被内营武毅隔开,堂上除了宣传使,安野外,另有两位武毅立在两人中间,一人捧锦盒,一人秉长剑。
安野这时领着南军府诸人拜了下去,道:“臣等问圣安。”
乐声已经全停了。
“圣恭安。”
那宣传使终于打开锦盒,拿出其中的黄纸,念道:
“诏曰:
朕以寡薄,获承太祖之丕构五载于兹。奉神祗之永命,当亿兆之重责。夙夜怵悌,以忧以勤。宵衣旰食忧六宫之未安,寒心销志惧一物之失所。庶几乎四海安宁,黎庶康乐。而西幸款附,北邈怀柔。唯南伧钟氏奸诈少礼,豺狼纵毒。妄行诛杀,驱役士民。依远以抗王命,凭险以拒德教。天地之生万物,未遗毫末。圣王之化百姓,不远下愚。宜越千峰,速行剿定。命将受律,义在安民。宁人静俗,文教为先。禁暴惩凶,武略斯重。少保,持节,加安南将军号,元北行台左丞相,应对元南总领军,辅国上将军,主执,望苍候,安野,素领熊罴,忠勤用事。今仍以本部人马,并将十二方入元之军。统管骁勇,风驱电击。申王化于沐地,布仁义于万民。如有建功除恶之士,宜报有司,各给奖赏。凡此罪恶,只在魁首。协从之徒,一无所问。有贼党非其本心而能反正立功者,皆给官赏。王者之师,职在止乱。宣政安人,必申圣贤之教;行军除害,当禁秋毫之犯。至于抚赏之科,具如別格。布告中外,咸使知之。
会安五年玄熠秋”
一阵山呼万岁。
乐声重新响起,似乎包含了此前的全部乐器。
杨意豪已经换上笑容,亲自将安野扶了起来。
周静心把腰直了直,想到仪礼与杂剧相似颇多,尤其对于其中之人。那么行军打仗呢?
周静心立在堂下,看着堂上,这般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