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老夫人是戈阳有名的大好人,一生好善乐施,她的六十大寿备受重视,戈阳城里稍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
罗家主却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屋中跪着两个女儿,一个不叫一个省心。
“郎主,这是误伤,珊儿又不是故意的,你别吓着孩子。”
“我吓她?我看是她吓我吧!”罗家主刚拔高了声音,又牵动未愈的牙床,凶脸扭曲成狰狞的模样。
罗唯珊缩着脖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看看她把九娘的脸划成什么样了!”罗家主压低了声音,但是语气还是凶巴巴,“你还有脸哭了!”
罗纨之一直捂住左脸,垂眸不语,安安静静地就像个摆设,听由长辈们处置。
罗唯珊抽抽噎噎,“阿父,我也不知道会划到,我就是气不过,想打她一巴掌……”
谁要她故意显摆阿父要带她去庾府,是要给她谋好前程了!
这不是凑上前找打嘛?!
罗家主气瞪了罗唯珊一眼。
罗唯珊害怕地朝冯大娘子求救,“阿娘……”
冯大娘子恼了,从罗家主身边坐开,撇头道:“郎主,我看九娘就是没有这个福分!何必要在她身上下死脑筋呢!”
“你是故意的是吗?你们娘俩是故意的是吗?”罗家主指了指下头跪着的罗唯珊,又指着冯大娘子,“非要气死我不可!”
“反正九娘去不了庾府,庾老夫人大寿,可见不得这身带血光的。”冯大娘子坐直身子,“郎主你又不只有九娘一个女儿,实在不行叔伯哪里还有几个……”
这话简直戳到了罗家主肺管子,他捧着脸,里头的病牙又狠狠抽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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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府寿宴确实是个吉日,刚经历过一场淋漓大雨,天空洗净,肉眼可见高空上归来的鸟群热闹。
庾七郎站在府门口与一众兄弟迎宾,笑得脸都僵了,直到看见谢昀从马车上下来,顺势就引着他一道往府里走。
身后还有无数的目光追随着他们。
“好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谢昀笑道:“我家老夫人做寿的时候你都登门磕头了,我不来岂不是欠你一回。”
庾七郎大笑起来,“那成,你别给我家老夫人磕头就行,我怕吓着她老人家!”
两人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孝礼堂。
老夫人正坐在八仙团椅上,旁边不远处或站或立着几位庾家的郎君和女郎簇拥着。
一波又一波的人携着家眷上前祝贺,老夫人满脸红光,气色看起来颇好,时不时被人逗得大笑。
“这会人多,我先带你去别处坐坐,等人少的时候再过去。”庾七郎知道他的脾性。
谢昀点了点头。
两人刚走几步。
“罗府到——”小厮喜声报唱着来宾。
老夫人十分高兴,因为罗家之前送来的衣料她相当喜欢。
郎君和女郎们上前拜见老夫人。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我还记得唯珍没出嫁的时候,也是这么可人的孩子。”
老夫人对罗府的孩子不算陌生,尤其是冯大娘子的第一个女儿。
冯大娘子脸上堆笑,“老夫人待珍儿好,珍儿上回写信还说要我代为问好呢!”
老夫人笑着点头,又关心道:“那你家这几个女郎也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吧?我记得……咦,最小的九娘不在?”
“九娘她病了,怕把病气过给老夫人,这才没过来。”罗家主咬着牙,努力扯起笑解释。
“哦。”老夫人理解,笑眯眯道:“年纪都到了,也该考虑考虑了!”
罗唯珊等女郎在老夫人的注视下都羞涩地低下头。
冯大娘子笑而不答。
他们都打算去建康了,怎么还能把女儿嫁在戈阳。
罗家拜寿后被侍从分男女席引开,老夫人身后的一位着宝蓝翻领袍的郎君怅然若失地站了起来。
“祖母……”
老夫人拉着他的手拍了拍,“急不得,我看那冯大娘子就没有急着嫁女。”
“不是……”郎君脸发红,小声解释:“我、我是想说,她病了,我有点担心……”
老夫人叹道:“你从后门出去,仔细别给七郎瞧见了……”
十一郎大喜,“祖母,我去去就回!”
庾七郎远远都能瞧清十一郎的笑脸,不由皱起眉心。
“既明,我有事需要离开一下。”
谢昀收回目光,“何事着急?”
庾七郎不得佩服,“你先前说过要我家十一郎小心,我起初没放心上,近来才得知他先前被父亲罚出戈阳就是因为罗家九娘,谁知道他还不死心,这才说动了祖母要为他做主,还打算先斩后奏呢!我得去逮他回来!”
做主?
做什么主?!
苍怀在后面仿佛在听天书一样,半晌后才后知后觉起来。
罗娘子和庾十一郎都到这步啦?
他顿时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胃也跟着烧起来。
要命,昨日他还信誓旦旦向郎君保证罗娘子一定是对他芳心暗许,要不然怎么会花大功夫做那么好吃的花糕巴巴送来,今日就一个大耳刮打他脸上。
他家郎君还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苍怀刚担心起来,就听见谢昀的声音传来。
“反正我也无事,一道吧。”
庾七郎“啊”了声,这也不是闲的没事能一起干的事,不过对方毕竟是谢昀,只有他任性的份,庾七郎没能拒绝,只好招呼人套了牛车一道去追庾十一郎。
庾十一郎先是去了罗府后角门,熟门熟路地敲门找人,但罗纨之并未在府上。
庾七郎奇道:“不是说病了吗?”
谢昀沉眸不语。
庾十一郎得了罗府婢女的指点,又乘着犊车赶去太白楼,那是戈阳有名的酒楼。
小二指了楼上,庾十一郎气息不稳地爬到二楼。
以屏风、垂帘分割出来的一间间雅间,最里面那间凭窗坐着一位简衣素钗的小娘子。
罗纨之即便不打扮,那模样也极为出挑的,庾十一郎的心狂跳了一阵,站在外面平息许久才抬脚往里去。
“九娘。”
罗纨之站起来,露出被伤的那半张脸,有些吃惊他会来此。
今日是他祖母的寿宴,大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去庾府,她才敢到太白楼来。
平日这处是非最多,她经过都要绕路而行,哪有闲情还能坐在这里边喝茶边等待。
庾十一郎在她的注视下,慌手慌脚解释:“我听你父亲说你病了,心里一着急就找去罗府,映柳说你出来给月娘买吃食了……”
话未说完,他的脸已经红透。
“今日也是我娘的诞辰……所以我出来给她买些菜肴。”罗纨之稍侧脸,解释:“我在家不小心划伤了脸,不好冲撞老夫人,这才称病不去。”
庾十一郎怜惜道:“无事的,祖母不会在意,你、我那有上好的膏药,沁凉芳香,可去疤不留痕,我拿给你……”
“多谢十一郎,膏药家中也有。”罗纨之低下头,显出疏离。
“九娘……上次是我不好,你不要再生我气,好不好?”庾十一郎眼圈泛红,嗓音里露出少年人的脆弱,居然低声下气哀求她。
罗纨之亦是伤怀。
庾十一郎算待她很好的人,在她年幼弱小的时候多次出手相助,曾经……曾经她也有过一些期望。
直到庾家大房娘子明确告诉她,庾家绝不会娶罗家女,因为她们不配。
罗纨之略略失神,随后飞快地拧眉,把这段不快的记忆驱逐出去。
“十一郎,我没有生气。”
她轻声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令慈对你寄以厚望,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惹双亲失望。”
“怎么就是不相干的人?”庾十一郎瞪大双眼,唇瓣蠕动了几下,“可是,可是祖母已经答应了我,她今日本来都想向你嫡母提起的,只是你没有来。”
罗纨之愕然,心快速跳了几下。
“这件事,令慈令尊可知道?”
庾十一郎又不作声。
只用眼睛可怜巴巴看着她,就好像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不用费心。
罗纨之了然,彻底避开脸,“十一郎也该回去了,别误了老夫人的寿宴。”
庾十一郎垂头丧气出来,还没排解心中郁闷,就给人当头搂紧脖子,待定睛一看,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七、七哥?!”
“好小子,阿娘阿父说过的话都当耳边风了,走走走!回去看我不揍你!”
庾七郎压着庾十一郎往外走,一时间忘记跟来的谢昀。
谢昀没有随他离去,反而示意苍怀撩起帘子,自己移步进入雅间。
罗纨之脸上不但有伤,还有难过,猝不及防都落入他眼中。
谢昀还从未见过这小娘子露出这样的神情,很陌生,让人心头略过一丝窒闷。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就是不舒服了。
“谢九郎?”罗纨之迟了一步才想起抬手捂住脸上的伤口,双眼圆瞪,看着第二个不速之客。
“怎么伤着了?”谢昀站在最远的地方,没有靠近的意思,语气冷淡。
“不小心划伤的……”
“故意的?”
罗纨之此刻没心情和他周旋,破罐子破摔道:“郎君说是就是吧。”
女郎神情恹恹,仿佛被庾十一郎带走了生机与活气。
谢昀捻了捻手指,“你喜欢十一郎?”
“不喜欢。”
对于想清楚的事,罗纨之是斩钉截铁,不留有余地。
她靠着窗边,窗外有一辆牛车正缓缓远去。
“那为何故意不去寿宴?”
是为他,还是为了庾十一郎?
谢昀都未察觉这一句话会令气氛变得紧张。
罗纨之有些吃惊。
诚然她是故意不去寿宴的,但她没料到九郎会出现,像是特意来寻她一样。
她委屈道:“我以为郎君是讨厌我了,这才不去……”
谢昀眼睛一跳,眼前的小女郎已经见光就亮,笑眼盈盈,又欢喜道:
“原来郎君并不厌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