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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始终

    谢九郎静坐不动,不言不语,似在思量,但这思量的时间延至无限长,四周岑寂,连雨打芭蕉的声音都不再明显。

    “九郎,可以吗?”罗纨之又起身,圆而亮的眼眸纯净如鹿。

    求他怜求他爱。

    她已经低入尘埃,心慈好善的谢九郎怎么不会拉她一把?

    细雨润无声,竹叶簌簌舞。

    女郎的上半身完全隐匿在他的阴影里,她的袖、她的发都垂落在他的腿上,她身上的幽香迫不及待地占据他的嗅觉。

    身体的触碰、气息的交融,好像与他真正亲密无间。

    令谢昀都有一时恍惚。

    苍怀偶尔也会充当祖母的说客,旁敲侧打地在他耳边说起将来要娶新妇的事情,作为谢家未来的族长,他的妻首当应该选自八大世家,其次才情出众、性格稳重,能够八面玲珑地处理家庶和族事为其要,美貌只是锦上添花却最不重要的事情。

    就好比父亲并没有多喜爱母亲,他从小就看得出来。

    但是母亲的确是一位面面俱到,令人满意的主母。

    他目睹父母双亲举案齐眉的春夏秋冬,也就想象到了自己未来,甚至他可能还不如父亲。

    因为他对那些女郎从来只有避而远之地心思,虽然于礼上他不会表现得太过冷漠,可心底却从没有过想要触碰她们的心思。

    即便如今,其实也算不得他主动触碰了,而是罗纨之先碰了他。

    只是他没有生出厌恶。

    “卿卿真要如此么?”

    这是他第二次喊卿卿,并不是当着外人面的调侃,而是对她的试探。

    罗纨之想也没想反问:“九郎不喜欢我如此吗?”

    若不喜欢,他也不会允她接近,更不会允她触碰。

    谢昀不答喜欢还是不喜欢,继续道:“不因身份、不为其他,只因为是我,卿卿就愿以身相托,以心相许?”

    罗纨之手臂撑在他腿侧,直身仰视,嫣然笑道:“当然是因为九郎,九郎心善,从不迫人,就如春风拂面,如流水润石,我心甚悦。”

    “是吗?”谢昀微微一笑,笑容浅浅团在唇角,眸光幽暗深邃。

    这女郎离他很近,又好像离他很远。

    /

    思量过后,罗家主很快做主把布坊出手,获得一笔不菲的财帛,不过早听闻建康宅贵,这些钱兴许还不够一半。

    为了节省开支,罗家主又做出决定,要裁减奴仆。

    毕竟人多带着路上花费也多,一些老迈的、不愿开豫州的或者多余的,都在裁减名录上。

    其实罗纨之与月娘院子里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孙媪因为年迈的缘故还是被不留情面地写上名单,而且不出七日她就要收拾东西离开服侍了十几年的主子。

    月娘本就还在病中,难过地日日垂泪。

    她是个孤儿,因为被抓进珍蚌馆,孙媪从那时候起就像个长辈一样关心她、呵护她,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女,陪她日夜练习,抚慰她的孤独与彷徨,可事到如今她竟然不能保住这个已经如同亲人一样的老仆。

    罗纨之试过去求父亲,但是罗家主有自己的考量。

    “孙媪年迈也不能伺候好月娘,这长途跋涉若是死在半路也不好,还不如就让她留在豫州,免得日后不能落叶归根。”

    罗纨之脸色微微发白。

    孙媪是年老,但是月娘同样身体不好,罗家主是不是也考虑过要抛弃几个“年老色衰”的妾呢?

    罗家主看见女儿脸色不好,马上就想到她的心思,立刻安抚道:“等我们在建康安顿好了,我会让大娘子再给月娘买上两个年轻好使的,九娘,这点事情你不至于还要纠缠为父吧?”

    这是恩威并施,若是罗纨之懂事会看眼色,就不会再无理取闹下去。

    罗纨之的确没有办法。

    当初孙媪也是月娘求得罗家收留才卖身入府为奴,罗家“养”了她十来年,已经能够全权处置她的去留。

    她回到自己的院中。

    孙媪正在院角对映柳交代,映柳手拉孙媪的袖子还在抹眼泪,十分不舍。

    孙媪看见罗纨之,马上擦了擦眼泪,露出笑容:“九娘回来了,饿了吗?屋里有饭菜,映柳别愣着,去给娘子打水洗手,以后可要机灵点,照顾好月娘和九娘……”

    映柳抽着鼻子看了眼罗纨之,“哇”得声哭了出来,牢牢抱住孙媪的腰:“孙媪,可我舍不得你!”

    罗纨之眼睛也红了,低头垂泪。

    月娘不舍孙媪,她又何尝不是,孙媪不但带大了月娘,也带大了罗纨之。

    月娘虽精通琵琶,才情出众,但不知道怎么带孩子,罗纨之小时候被养得又瘦又小,别人都骂她瘦猴子、乞儿狗,还是孙媪来投奔后才好了起来,罗纨之记得小时候吃过的苦,当然也感恩孙媪对自己的好。

    比起杨氏,孙媪更似她的祖母。

    但是她与月娘都不能做主,因为她们都不是罗家的主。

    她们是藤蔓,是寄生乔木的菟丝子,没有根茎、没有叶片,唯有紧紧缠绕着寄主,才能汲取存活的养分。

    能开出漂亮的花来妆点乔木是它们唯一的用处。

    主仆四人接连好几日都笼罩在分离在即的忧愁里。

    罗纨之和月娘把所剩无几的钱拿出来归拢算了算,分出一半打算赠给孙媪,孙媪没有子孙颐养天年,这点钱或许能让她好过些。

    在这些伤心事之余,罗纨之还会想一想谢九郎的事。

    他并不时常在戈阳城里,罗纨之也没有总是上门去打探他的下落。

    可是她又担心谢九郎会不告而别,把她像个笑话弃之脑后。

    那日的事,他好像同意了,又似乎没有同意。

    做外室并不光彩,谢九郎说不定表面喊她卿卿,心底看不起她。

    罗纨之何尝不知道会被人看不起,她也想要做一个体面的高门贵女。

    可她能吗?

    虽然没有人相信她能体面,但她不能看不起自己。

    古有卧薪尝胆的勾践不也是经历了守坟、挑粪、牵马等诸多常人不能忍之屈辱,才苦尽甘来,拨云见日。

    所以,只要她坚持,也会体面又自由的一天吧。

    /

    临着孙媪要出府那几日,罗纨之哪里也没有去,就在院中陪着月娘、孙媪,但没想到出门倒个水的功夫居然看见苍怀如同做贼一样猫在她的屋顶上,冷着脸对她道:“郎君想见你。”

    很稀奇,谢九郎居然也会有要见她的时候,罗纨之意识到是他同意了。

    不过她还是开口拒绝:“今日不行。”

    并非欲迎还拒,而是罗纨之为了孙媪难过了几日,加上来癸水身子也懒散,根本不想挪步。

    “你要拒绝郎君?”苍怀好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样无异于天下掉馅饼的奇事,居然有女郎推拒不受?

    很好,她已经有做人外室的身不由己了。

    罗纨之想了想还是道:“那请苍侍卫稍等,我去换身衣裳。”

    苍怀这才注意到罗纨之穿的衣裳十分朴素简单,就连头发上都没有半点妆饰,只是因为她样貌好,才没让人注意到。

    罗纨之本以为谢九郎找她会有什么重要的事,但没想到苍怀直接把她带到了琴阁。

    琴乃君子修身之器,八音之首,大雅之尊。

    居琴园之所以取“琴”字,原来是真的因为存有好琴才得名,琴阁的墙上挂了好多张琴,颜色、造型各不一,谢九郎正跪坐在琴桌前,手下是一张暗绿蕉叶琴。

    罗纨之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悄悄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他抚琴。

    于琴曲她懂得不多,但是音律相通,她会琵琶,自然也能听出琴音里激荡如肃杀之音,这与修身养性的君子琴大不一样。

    可弹琴的谢九郎神姿高彻,光彩溢目,让她望之出神。

    一曲毕,谢九郎手掌轻压,犹有余颤的弦音瞬间湮灭,他对上罗纨之好奇向往的眸子,不由问:“会琴么?”

    这是他新得的一把好琴,只是过于秀气小巧并不适合他。

    罗纨之摇头,月娘不会琴。

    “戈阳并无好的琴师。”

    “想学么?”

    “郎君要教我?”

    “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谢九郎用指踢弦,弦声“铮”得一声。

    罗纨之跃跃欲试,正要答应。

    一个无价的好老师她哪里找得到。

    罗纨之从不吝于让自己多学些东西,她儿时听兄长们说读书好,读书能使人明事理,父亲忘了她,就没有想起过要给她启蒙读书,她就自己找机会溜到家塾里偷听,二兄看她这么好学,才向祖母求了机会,让她读书识字。

    阿娘教的跳舞琵琶,她也一日不落。

    所谓技多不压身,总有能用得到的地方。

    谢昀按住弦,笑道:“不过我说好了先,我这个人最忌旁人半途而废,你若是跟我学琴就从始至终,若学到一半说不学了……”他瞥来一眼,未尽的话意都落在前头。

    罗纨之打了个激灵,心里蓦然一虚。

    “从始至终”这四个字大抵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因为罗纨之从未想过要与谢家的任何人从始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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