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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关心

    听他这般说,罗纨之兴趣瞬间淡了下去。

    谢昀瞧她一眼,“怎么了?”

    这么快就放弃倒不像这女郎平素的作风。

    “九郎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不习惯呢。”罗纨之皱了皱眉心,偷偷瞥了他眼,不与九郎的目光正正好撞上,便迅速瞧向一旁,活像一只想要使坏却被抓了个正着的猫儿,犹在暗戳戳寻找机会。

    谢昀笑了下,也不深究她变脸色的原因,指尖踢着丝弦发出嗡嗡沉音,伴着他徐徐而出的声音:“还不知道罗娘子以前都学过什么?”

    谢家郎尊贵,罗纨之也不愿意在他面前被看轻,挺起胸膛道:“我学过《史学》、《算学》、《星象学》……”

    这些都是家塾里教的基础。

    罗纨之一顿,“我还会琵琶。”

    “没了?”

    “会制点药。”

    谢昀笑。

    “驱虫药也是药。”罗纨之以为他在笑话自己,强调道。

    她的香囊方子可是她从药书里苦心钻研出来的,谁能说她不会制药?

    只要她想要,只要她觉得有用,无论多麻烦她都会努力去做。

    “算是。”

    谢昀知道她还会舞,庾十一郎就看过她跳的舞,还说她跳得很好,不过罗纨之不想告诉他,他也没有点破。

    他推开琴站起身,也不再重提要她跟自己学琴的话,“走吧,到戈阳这么久也没有到处转转,刚好有你这个熟悉的人作陪。”

    “九郎要去逛戈阳城?”罗纨之愕然。

    他这样显目的郎君,就算躲在居琴园都时不时被“骚扰”,这真要走到街上去,还不得引来众人围观,更何况那些个小娘子若是看见她跟在谢九郎身侧,眼神飞刀子就能把她戳死!

    罗纨之想到的外室是那种藏匿在小巷子里,除了郎主一个人,旁人谁都不知道,是可以随时全身而退也不必担心的隐蔽存在。

    而不是堂而皇之,一起走在大街上。

    “脸色怎么这样白?”谢九郎问:“和我一道出门,令你难堪吗?”

    “不是……”罗纨之坐在席上不动,小手捂上腹部,声音虚弱:“其实是我身子有些不适,本懒得动,但是想到是九郎第一次主动想见我,这便来了。”

    说罢,她仰起脸,解释道:“只是坐坐无妨,若是出门恐怕不能陪九郎尽兴。”

    谢昀打量她的神情,“不舒服?要为你请个坐堂医来么?”

    “这点小事何须请医。”罗纨之连连摇头。

    “可你不舒服,这就不是小事。”谢九郎嗓音温和,如墨的眸子望着她也没有半点不耐。

    心脏好像被人轻轻握了下,罗纨之连呼吸都慢了一拍。

    她呆呆盯着谢九郎,久久不能回神,仿佛他说了一句多么稀奇古怪的话。

    从前她或者阿娘病了,若是普通的风寒发热,一般就自己多喝点热水姜汤,多睡觉发发汗,熬到好就是,倘若遇到严重点的情况,还要去求大娘子或者家主请医。

    若两人心情好时也就罢,若是遇到两人正在闹别扭,她们的这点无足轻重的“小病”就会变成无端端给人添乱的矫情。

    还从未有过人同她温柔说过,只要不舒服,就不是小事。

    “也不用那般麻烦,我喝点热的水就好了。”罗纨之鼻腔发酸,不敢再对着谢九郎的眼睛,垂眸低声道。

    “好。”

    谢昀让人去准备,一刻钟后端到罗纨之面前的是放了几颗圆白丸子,颜色略红的热汤,闻起来还有甜酒酿的香味。

    端汤来的是位面慈的老媪,为罗纨之介绍:“这是酒酿蔗糖丸子汤,可以补血通淤。”

    “姜媪略通药理,你若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可唤她帮你看看。”谢九郎关心道。

    虽然罗纨之不想麻烦坐堂医,但也可以让他手下懂医术的人诊断诊断。

    罗纨之其实没多难受,不过是个托词不想随谢九郎出去,哪敢真让姜媪给她诊病,捧起汤道:“多谢姜媪,我喝完这个应当就好了。”

    谢九郎不勉强,让人退下后,就坐陪罗纨之慢吞吞喝完一整碗甜汤,看她的脸色重新变得红润才道:“既然不舒服你跟苍怀说一声,也不是非要过来。”

    罗纨之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苍怀那个语气好像她不来就是对他郎君心意有假,她为了不让自己露馅这才来的。

    眼下谢九郎对她如此温声细语,体贴照顾,她却想到自己对他全是虚情假意,心里满是愧疚,低头道:“下次不会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谢九郎回到琴桌,又开始抚琴,这一次曲音和缓悠扬,让人身心舒坦。

    苍怀离开了一趟,等回来时手拿了封信站于门口,一直等到他弹完这一曲,才走进来。

    谢九郎用琴布盖上琴,拿起信对她道:“抱歉我有事要处理,让苍怀送你回去。”

    罗纨之立刻乖乖起身,没有多纠缠。

    在回去的途中,罗纨之特意绕去草市,买了好些果脯糕点等吃食,这些小东西瞧着不起眼,但是价格不便宜,往常只有她或者月娘过生辰又或者新年才会舍得。

    苍怀见她一次买这么多,好奇问了句,罗纨之就红着眼睛解释,跟随多年的老仆要走了,是为她准备的。

    罗家准备赴建康一事早不是秘密,但没想到居然要遣散多年老仆。

    苍怀见罗纨之伤心难过,忍不住问:“你在郎君面前怎么不提?”

    罗纨之摇摇头,“九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想麻烦他。”

    苍怀奇怪地瞥了眼罗纨之,“你还算懂事。”

    他原本还以为像罗纨之这样“别有心思”的女郎巴结上了他们郎君,很快会恃宠而骄提一些过分要求,从而惹得郎君厌弃,但没想到她这么安分乖巧。

    苍怀对她另眼相待。

    其实罗纨之才没有奢求谢九郎会帮她留下孙媪,她深思熟虑过,去建康对她们这类地位低下的人未见的是好事,孙媪留下也不全是坏事。

    她和月娘给她钱安身,日后说不定还是她们的一条退路。

    罗纨之不由轻叹。

    她还这么年轻,就有考虑不完的事情。

    /

    罗府的下人被遣散了十有三四,府里一下空荡。

    映柳现在要照顾月娘和罗纨之两人,忙得团团转,罗纨之就把自己的事省了,让她专心照顾生病心情不好的月娘。

    期间苍怀又偷偷来过一趟,送了些暖腹散淤的补品,是谢九郎还担心她身体不舒服。

    罗纨之其实已经用不上了,看见他送来的东西,心里闷闷的,就像是浓黑的积云压在天边,那暴雨要来却还未来之际。

    谢九郎如此关心她。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越在意,越会护着她,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做三郎的妾。

    她的心愿算是达成。

    但是罗纨之会愧疚,她的心不纯,利用了谢九郎的善良。

    谢九郎一无所知,还待她温柔体贴。

    对比之下,她何其可憎啊。

    犹豫了几日,罗纨之决定还是满足谢九郎想逛戈阳城的心愿,虽然这件事对她而言是个大麻烦。

    这日,罗纨之抱着一匣子瓶瓶罐罐去居琴园,

    谢九郎在开敞的书房见她。

    清风从窗口吹来,几片花瓣跃上了郎君的书案。

    “你会易容?”

    罗纨之放下匣子,“……也不能说是易容吧,只不过学了几手描眉点唇的本事。”

    她的确是为了学易容才学这些,月娘要登台表演,从小学习装扮,脂粉眉黛比五谷杂粮还熟悉,利用一些加深掩盖的手法,可以让人的眉毛眼型甚至脸廓变得不一样,达到更精致美丽的效果。

    相反,让脸变得普通无华也是可以。

    “谢九郎若是顶着这张脸,只要一下马车就会寸步难行。”罗纨之试图劝服他。

    倘若谢九郎不愿意易容换面,那她只能带着幕篱跟他出门。

    “侍卫会保护我们。”谢九郎理所应当道,他在建康也没有躲着不敢出门的道理,罗纨之居然想到要给他化妆易容的法子,他眉峰微挑,问道:“你是担心被你父亲知道,你拒绝了他的安排反而与我在一块?”

    谢九郎虽然是个好人,但绝对不个笨人,仅仅只言片语,他就能敏锐地察觉出很多东西,这超绝的洞察力时常让罗纨之背后一凉,不得不小心翼翼应对。

    她沉默片刻,压低嗓音委屈道:“我阿父一心想把我送给三郎做妾,我心中虽不愿意,但也不敢明着反抗他,九郎不会责怪我吧?”

    再抬眼时,女郎薄泪盈上睫羽,那楚楚动人的眼神真是惹人心怜。

    谢昀的目光果然变得更加温润可亲,他道:“确实,这事本不该让你一个女郎承担,若你希望,我可以上门替你说。”

    谢九郎的语气既温柔又冷静,仿佛在说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

    罗纨之双目震颤。

    谢九郎是太天真了还是太无知了,虽然当下礼崩乐坏,但是无媒无聘的外室还是不被常人接受的。

    哪有人会上门去说,你女儿现在是我的外室?

    这不是找打是什么?

    虽然罗家主是决计不敢打谢九郎,但罗纨之已经能想到他气疯的模样,心里有点发怵。

    谢昀没有放过罗纨之神色里细微的变化。

    她有惊有恐、有担忧,唯独不见一丝喜色。

    难不成她真的打算在他身边,一辈子见不得光?

    还是,惧怕罗家主到如斯地步?

    他微敛起凤目,仿佛是有了存疑,“既然不能承受‘事情败露’的结果,为何还要选这条路?”

    谢九郎的用词总是分外讲究,可一字字都令人心惊。

    罗纨之乌眸微凝,并没有躲闪。

    饶是她心脏怦怦直跳,好像有个小人拿着锤子在里头敲了个天翻地覆,但她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谢九郎在试探她,还是已经看穿了她?

    罗纨之用手压住心慌乱跳心脏,定了定神,才望向九郎仰慕道:“郎君皎皎如天上月,可望而不可即,而我只盼能揽一池静水得见明月影,便心满意足。”

    她的卑微与无措,无不反衬出谢郎的矜贵与从容。

    所以她很清楚,也一遍遍提醒自己,她的心不能为这郎君所动。

    哪怕,可能终她一生再不会遇到第二个如九郎这样好的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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