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船只备好的时候,莫长枫也弄来了管事的老鸨,谈妥了价钱,拿到了那异族姑娘的籍契。
“原来你是靖南枣州人士。”贺霄瞧了眼手中的籍契,随手便递给了她,“是个好地方,早些年路过远远瞧见过,三月里成片的白梨花,跟雪似的。”
芙蕖也没跟他客气,接过之后扫了眼,方才调侃道:“就这么轻易给了我,二爷不怕我出了门就自个儿跑了。”
他似是成竹在胸,散漫轻笑着道:“跑去哪,你一个姑娘家,长得这么招人眼,若是还能有容身之处,也不至于被卖进这烟花场所来,况且你也说了,对那枣州的家没什么感情,既然去哪都一样,跟着一个有本事的男人,能护得住你,是最好的选择。”
贺霄将她的处境形势剖析得明明白白,这习惯性的一番分析之后,又觉得自己这话难免有些不中听,观察着她的神情,若是戳着了姑娘家的伤心事,也好想法子稍微补救一二。
但面前的女人只是轻描淡写点头,“说得不错,就是这样。”
贺霄往她肩头看去,顺着心里的念想,将大掌落了上去,安慰承诺道:“你也别沮丧,都是过去的事了,日后有我护着,保管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芙蕖也没动,狭长的眸子往肩上那只炙热干燥的手掌上扫了眼,没说话。
船只顺着枕霞楼里的水渠缓缓往靖南河驶去,那高大精致的第一楼在视野中逐渐变小。
这一群武将一年到头难得能聚首,宋振东闲不住在船舱里摆好了沙盘,将几人都一起邀了进去,说是要好好切磋一番兵法。
李恪进门前正好瞧见那位高挑挺拔的异族姑娘转角过来,二人迎面对上,少年将军正是锋芒毕露的年纪,惯不会懂得收敛隐藏,那一副审视的目光与她那精致深邃的眉眼对上。
她却并未像寻常女子一般反应,眼神不闪躲,亦不回避,只安静地侧了侧身子,示意让他先过。
李恪盯了她一会,沉默着大步走了。
到了门口,正好莫长枫在前头,他趁机将他拉到了一边去,小声道:“长枫哥,你去跟二爷说说吧。”
“说什么?”莫长枫有些一头雾水。
“那个姑娘,看着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李恪回忆着自己看见她时候的感觉,“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长枫哥,那女人绝非善类,秦楼楚馆中的姑娘缠人的功夫有多厉害,个个都是妖精,二爷都还没娶妻,就带个青楼女子在身边,传出去名声上也不好听啊。”
“哈哈,恪儿,你真是。”莫长枫被他这满脸正色逗乐了,往他脑袋上按了一把,“小毛孩,都开始操上你二爷的心了,二爷是什么人物,心里比咱们的考虑都要周全。”
“朝堂战场上的事情自是周全,但是这、这姑娘家的事儿,二爷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啊。”李恪心里着急上火,但偏偏这些兄长还拿他当小孩子看待。
“越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尤其你看她那张脸!就,就一点寻常姑娘家该有的柔和善美都没有,二爷怎么会看上她啊。”
莫长枫哈哈一笑:“那你自己问二爷去,你喜欢一个样式的觉着那才是好,二爷自然也有他觉着好的,你要真膈应不过,一会他来了,自己跟他说道说道。”
要说李恪在别人面前如何好勇斗狠耍混,只要提及贺霄,那便是换了副模样和面孔,这些话他也只敢旁敲侧击托莫长枫转达罢了,自己是断然不会敢去冒犯的。
他支支吾吾被呛住了,莫长枫笑他还是孩子心性,又往人肩膀上拍了把,笑了进了门。
船舱里,贺霄进门后坐在主位上,招手示意芙蕖坐到他身边来。
她还是一身风尘女子美艳的打扮,八瓣流仙裙摇曳生风,男人侧目瞧着,怎么看都觉着心生欢喜,她这副生人勿近爱答不理的冷淡摸样在李恪眼中看来是不恭顺不温柔,但在贺霄眼里看来,偏就有着恰到好处的一股劲,顺眼极了。
宋振东摇着折扇,瞧着这位二爷眉眼间的稀罕劲,心中一边感慨着稀奇,一边笑着道:“说起来,我还有件事想跟诸位说说。此番我在南邵边境,碰见了一支相当难缠的军队,领头的有个将军,叫做沈北陌。”
芙蕖动作顿了顿,往他那边扫了一眼。
屋里另外几人的视线也被这句话引去了注意力,莫长枫意外道:“宋将军这么兵出奇招的鬼才都觉得难缠,倒是给我勾好奇了。”
提起这个名字之后宋振东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很有几分棋逢对手的感觉在,他说道:“怪不得南邵这种小国,在突厥和天缅夹击包围之下还能存活这么多年,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能人异士在。”
李恪少年英才,最是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最先接话问道:“能在哪?”
宋振东摇着扇子,满脸高深莫测吐出两个字:“兵器。”
李恪看不惯他这故弄玄虚的做派,隐晦地白了他一眼。
“这位沈北陌啊,手中一柄大铁伞,形态变化极快,几乎是集聚了刀枪剑戟所有的特点,可远攻可近战,尤其散在人堆里的时候,越是混乱的情形,越是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尤其在一线峡口的那一次,道路狭窄,天光环境恶劣,他一个人堵在正中间,那把铁器像活的游蛇一样,不,像山间的蛇形怪物,收割无比锋利,就根本没人能攻过去。”
宋振东回忆着那时候的场面,仍觉言语难以形容,给出了一个相当高的评价:“……很是邪门的兵器。”
李恪道:“那也只是兵器邪门吧,跟人有什么关系,神兵拿在谁手上都锋利。而且宋将军说的也太夸张了些,什么蛇形怪物,说书人都没你绘声绘色。”
宋振东不满这毛头小子抬杠,但也不好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只摇着扇子,没接他的话。
贺霄却是忽然道:“按你形容的,倒有些像是兵器谱上有名的那把‘千机伞’。”
所有人都扭头看过去,宋振东眼睛一亮:“二爷认得?”
贺霄浅淡地嗯了一声,“这东西最早是器宗传下来的,虽是把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但修习起来极其困难,不止需要坚韧苦行的意志力,更是极其看重天赋,这也是时至今日各大器宗逐渐落没的缘故。”
“果然还是二爷有眼光啊。”宋振东连连点头称是,“那既然如此,二爷可知那千机伞有什么破绽没有?若是除了那把兵器,或是能除了沈北陌这个人,南邵的这场战役,会好打很多。”
李恪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夸大其词的浮夸做派,冷不丁接话道:“行军打仗比的又不是什么单打独斗,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又怎样,若真是一个人凭借一把兵器就能阻碍整个战局,那怕真是个大罗神仙吧。”
“你这孩子……”宋振东也开始觉得这小孩真讨嫌,但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孩子,又是国公家的独子宝贝疙瘩,他话不好说重了。
李恪不满被叫做孩子,刚要辩驳,被贺霄沉声拦下,“恪儿,依你所见,行军可也要看重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李恪原本不服的神色立即就虚心受教下来了,“自然需要。”
贺霄道:“每场战役需因地制宜,但南邵地势多山多水多沟壑,广袤平坦处甚少,是最好发挥小型队伍优势的地方,可谓易守难攻。在这种情形之下,只要有人能擅用地形,以少对多守住关口甚至是守住战局,出现极限单兵,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李恪点头道:“是,我记住了,谢谢二爷教导。”
说完后贺霄察觉身边的女人的注视,他转过头与她视线对上,眉眼间的正经松散下来些,“能听懂吗?感兴趣的话,晚点我单独教你。”
莫长枫笑他太不懂女儿家心思:“二爷您这话说的,您见过哪个姑娘家对这种兵法感兴趣的,叫她怎么接才好。”
贺霄笑了笑,“那可不一定,格兰玛莎怎么能跟普通花草相提并论。”
毕竟是在外头这么多人的场合,贺霄也不是个喜欢在人前腻歪的人,这句之后便又正色回归了正题,回答了先前宋振东的话:
“至于千机伞这件兵器,其实我也不算太了解,只是因为习武之人,尤其我拜师的这种锻体修习的宗门,没有人是对器宗不感兴趣的,所以才略知一二。那是一件重六十八斤的铁器,分成了三环十四扣,每环每扣之间又连接了五十九块铁片,总和超过了千数,故名千机,在灵活机变这一条里,堪称兵王。”
宋振东听得仔细,当即一拍手道:“对!就是灵活,关节相当多,所以看着像活物!”
“如此繁复多变的铁扣,想操纵灵活,那得是相当熟练的技巧。”贺霄眼里闪着浓厚的敬意与兴趣,“若真是千机伞,我倒是很想找机会见识一番。”
“这个好说,此番是南邵雨季洪潮淹了一线峡,这才延缓了战局,等这场暴雨彻底下完了,我必将那姓沈的一举拿下,届时还得向二爷请教探讨一番那千机伞的用法。”
一屋子男人在那高谈阔论,芙蕖听到这里,微微向下的唇角抿出了轻蔑嘲讽的神情来,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