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死寂。
晋王也不着急,只隔着三丈远的距离看她,等撄宁慢吞吞的把右手伸出来摊开,少女白皙的腕子上隐隐可见暗青色的血管。
她掌上是个鼓囊囊的油纸包,低着头打开,露出两块奶汁角。
这是她从家里带的,捂了一路,刚把明笙支走要尝尝,他就进来了。
“原以为是个怂的,没想到你胆子大的很,敢当着本王的面装糊涂。”宋谏之生了一双桃花眼,如今不怒反笑,虽然撄宁瞧着渗人,却给他添了少年人的佻达。
晋王走近了,近到撄宁忍不住往后蹭了下。
下一秒便察觉到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颈侧,慢慢的拢紧了,没用什么力,拇指摩挲着她脖颈上那块细腻的肌肤。
少年身量高大,挡在她面前整个视线都暗下来。
撄宁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王爷,臣女知晓你不愿结这门亲事,但木已成舟。新婚之夜闹出命案总归是不好看的,不然你何必娶我?”
“闹出命案?”宋谏之轻笑一声,看着小兽在收紧的猎网里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
炙热的吐息就贴在她耳边:“你若是吃糕点噎死了,也能赖上本王不成?”
手里还揣着两块奶汁角,撄宁着实有些心虚。
她闭上眼梗着脖子,快速道:“妾身今日嫁入晋王府,生是晋王府的人死是晋王府的人,王爷您要不怕丢人妾身也没法子。”
“你有几条命?敢在这跟本王转移话题胡搅蛮缠?”宋谏之言语间是戏弄的残忍:“让我猜猜,你贪生怕死,不至于烈性到自刎。”
撄宁牙关咬的发涩,脖颈上筋脉突突直跳。
她心下紧张,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晋王殿下心情不好,她就是那个送上门的乐子。
死,大抵是死不了的,活,可能还不如一头晕过去干脆了事。
“太傅把免死金牌给了你?你真觉得那东西能保住命?”
撄宁闻声睁开眼,直直撞入宋谏之深潭似的眸中,那双桃花眼中没有一丝热气,冷的人心惊。
阿爹给的免死金牌缀在腰后,凉丝丝的贴在身上。
她忽然想起京中关于晋王的传言。宋谏之十七岁从军,在漠北与突厥战了两年,拿下这块大燕啃了二十多载的硬骨头,大获全胜军功卓著,赞一句擎天白玉柱也不为过。
可他行事作风与大燕一贯的讲和不同,突厥告降,他不受,大获全胜后拿突厥可汗的项上人头点了天灯。
撄宁当时虽觉得残忍,却也没觉得不该,毕竟离突厥可汗率兵入漠北六州奸杀掳掠,把燕将尸首挂在营帐前示众,也只过去了五六年。
可眼下这活阎王和自己面对面,就不是一码事了。
撄宁脑子浆糊似的转不动,呆了一下,竹筒倒豆子一般直言:“左右你现在不会杀我,不过是要我安分些,我从踏进晋王府的那一刻,这条小命便任王爷拿捏了。”
她本就不擅长弯弯绕绕的兜圈子,所幸这晋王瞧上去也是个怕麻烦的主儿。
她老实利落的说出心里话:“我生来胆小,又惜命得很,王爷大可放心。”
宋谏之松开钳制她脖颈的手,站直了身,重新打量她一番。迤逦的眼尾弯起点弧度,道:“还不算太蠢。”
“王爷总归不会打算同我白头到老的。”
“最迟明年,本王便上书与你和离,你安分一日,便能多活一日,说不定运气好,就能活到和离哪天。”
弄死个人,法子实在太多了,他若是不想娶,撄宁连门都过不了。
可父皇早晚要给他赐婚,不是姜家女就是赵家女,或者哪家哪户不知名姓的,不若跟她凑合过这个关口。
好歹这姜家女还算看得通透。
宋谏之下巴微仰示意她从塌上起来。
撄宁说的果决,但心里也是怕的,后襟全是冷汗。
晋王进屋前,她就已经僵坐了两个时辰,腿麻的没知觉,刚站起来便膝盖一弯,直直的往下跪。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油纸包,做好了摔倒的准备,腰却被人擒住了。
宋谏之手上力气大的惊人,铁钳一样卡在腰间,撄宁那把细腰好似被人掐断了,上半身一下子塌下来,不受控的倒在少年身上,鼻梁也磕得生疼。
她已然是大脑一片空白了,但凡有两分清明,就会忙不迭的站直了,看晋王脸色行事,如有需要再磕头告个饶。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可不是男儿郎,当然是保命要紧。
宋谏之额角青筋一跳,带了几分不耐烦的开口道:“站直。收好你的糕点,敢撒在塌上本王就只能把它烧给你了。”
撄宁还纳闷他为何善心大发,原来是怕她撒了手里的奶汁角。
开玩笑,便是明个要上断头台,她今儿也要做个饱死鬼。
撄宁打着颤站起身,晋王松开了手,她腰侧还是酥麻麻的疼,少不得得青一块。
小腿肚也针扎般的疼,麻的她每次落脚都忍不住龇牙咧嘴,所幸背对着这尊大佛,不用担心他看了碍眼。
宋谏之看她跟刚学凫水的鸭子一样,蹒跚的走到圆凳前,撑着桌子一副想坐又坐不下的模样。
他一双桃花眼中带了点笑意,唇角微勾,点评道:“明日进宫,你可别蠢得这般显眼。”
撄宁回头一瞧,这人眼里分明写着“看热闹”三个斗大的字。
她还是冷淡着一张脸,面上没什么颜色,确实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实则是装样惯了,心里已经在盘算这俩奶汁角还能不能吃到嘴里去,满肚子只添了三块云片糕,还是空荡荡的难受。
要是晋王殿下现在提溜着她后领晃晃,约莫都能听到响。
“多谢王爷提醒。”撄宁缓过劲来,扶着桌案艰难的坐下,第一桩事就是三口一个奶汁角,麻利的吃下肚。
但奶汁角做的外酥里嫩,一层金黄脆皮难能不发出声响,她察觉到头顶眼风凛冽的扫过来,不等咽完又把另一个囫囵添进嘴里。
撄宁一边嚼的满嘴一边顶着头顶的威压,含糊道:“叨扰王爷,妾身洗梳完便睡。”
她抬起头,宋谏之正歪靠在绣枕上看她,嘴角还挂着点嘲讽的笑意,那眼神撄宁可太熟悉了,她盯着剥皮上火烹烤的小羔羊时,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人比她恶劣多了,面上十时有九都带着笑,却没有人气儿,生杀予夺,高高在上。
撄宁见他没说话,也不敢耽误,唤明笙进来,卸了凤冠和脂粉。心里头的鼓打了半天,架不住眼皮子发沉,她穿着白色中衣预备上床。
却只见晋王躺在床榻的正中央,合着眼不知是否睡着了。
撄宁只得悻悻的躺到南窗根的小塌上,披着嫁衣当被子。
她一边摸着身下咯手的席子,一边怀念喜床上暖和的狐皮毯子,情到深处,悠悠的叹了口气。
“在让本王听见一丁点响动——”
“我自己把舌头剜出来。”撄宁忙不迭的把话头截断了,躺尸一样死死闭上眼。
这一夜实在难捱,小塌本来只是供人坐着谈天的,除去一个小几,拢共五尺长的地方,撄宁蜷着身子缩手缩脚的睡了一宿,好在喜服厚重,室内又烧着地笼,还算暖和。
饶是这样,翌日醒来她眼下还是一片青色。
明笙边给她梳发边道:“王爷寅时三刻便出门了,奴婢算着时辰该进宫请安了。”
撄宁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捣蒜似的,明笙说的话已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见礼的规矩王妃可还记得?”明笙压低了声音。
晋王府的阵仗确实大,早起她刚敲了门,一行五个小宫女便持着面盆手巾跟上了,进了室内直溜溜那么一站,中间分隔的距离都像是拿尺比好了。
“我省得。”撄宁勉力撑开了眼皮。
按说官家子女,规矩方面应该没什么可操心的。
但撄宁情况不同。
阿娘生育她时,姜太傅正在泸州府任监察史。算命的说她命盘逢南而吉,遇北则凶,小儿年幼不能克化凶吉。
是以姜太傅调任回京时,暂且把撄宁留在了泸溪老家,就这么顺风顺水的长到及笄,才被接回燕京。
泸州有运河贯通南北,是商贸往来繁荣之地,无宵禁,兴坊市。
姜太傅去接人的时候,撄宁已经敢女扮男装上街和制衣坊谈生意了。
她在戏园子打听的消息,只身找上蕲州客商,买卖苏绣料子,出的价比市面上高,但货也精细,专攻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富家小姐,抛去水运的银钱还能净赚两成。
也不是没人瞧出来过,但只要能赚钱,谁管你是雌是雄是神是鬼?
总之,撄宁琴棋书画四艺尽荒废了,算数装样倒是一把好手。
回燕京在深闺中养了两年,瞧着是收敛规矩了不少,但芯子还是那个芯子。
撄宁应完便磕着眼,由着明笙念经似的再重新絮叨一遍。
宋谏之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那只冷面寡言的小东西垮着肩,没长骨头似的,听见开门声面皮一颤,肩膀微微抬了毫寸又垮下,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他这厢起了兴,撄宁却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直骂晦气。
逢南而吉,遇北则凶。
不知那位道长现下人在哪儿,能不能再给卜一卦,她可真是碰上最大的凶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