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城外,斧凿声声,木屑飞溅,刨花满地。
唐军各营接到主帅的军令——务必于两日之内建造五十架云梯,八百只轻梯,然后全军开拔,直扑安西堡,攻下这座故垒要塞!
各营士卒头顶烈日,赤膊上陈,拆下城里屋舍的房梁门板,扛着木料回到营中,热火朝天地摆开架势,赶制攻城战具。一时间,墨斗弹线,曲尺丈量,斧头削砍,锯子切断,凿子开槽,刨子平推…
数万将士挽袖挥汗,忙得不亦乐乎。
正午时分,何潘仁正坐在军营里的席棚下,气喘吁吁,借荫乘凉,端起一碗水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嗓子眼里清凉无比,可心中却有一百个不痛快——对于军帅的这道命令,他颇有怀疑,却又不敢直说,只好憋着一股气,顶着骄阳,指挥士卒赶制战具。
前日,帅府会议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何潘仁本以为详尽陈说安西堡的情形后,军帅会做出明智的选拔——避免硬碰硬,先攻后火城,结果却大出意料,着实令人不解,然而,帅令中“违者,军法从事”的字眼,又让自己不敢不从,眼见一场攻城血战即将爆发,何潘仁的心中无比惆怅。
这时,一名校尉跑到棚下,拱手禀报道:“何将军,咱们营中的木料已经用尽,下面的活儿难以为继了,您看…”
“还差多少战具?”何潘仁放下瓷碗,捋着红胡须问道。
“云梯尚有两部未成,轻梯也还差三十余支!”
“你点些兄弟出营去,想想办法,务必把所欠的木料弄回来!”
“可是…可是我们到哪里去弄木料呢?”
“我不管你们是去偷,还是去抢,不把木料找到,你们一个都别回来了!”何潘仁瞪起一双蓝眼睛,咆哮道。
校尉战战兢兢地拱拱手,哭丧着脸,一溜烟儿地跑了。
看着校尉的背影,何潘仁火气上冲,汗流浃背,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端起碗来,从旁边的大木桶里又舀了满满的一大碗,“咕咕咕”地仰头饮尽…
午时炎热,心中烦闷,头昏脑涨,何潘仁在席棚中等候着校尉的消息,渐渐地觉得眼皮沉沉,困意浓浓,往椅中一靠,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朵里痒痒的,似有蜜蜂飞,蚂蚁咬,何潘仁抬手抠了抠,突然间便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马三宝正猫着腰,嘟着嘴,往自己的耳朵里吹气呢!
“马将军,我的好兄弟,你啥时候过得来?”何潘仁揉着惺忪的双眼,在椅中坐直身体,问道。
“何将军,我的何大寨主,你好惬意呀,”马三宝寻得木凳,也坐了下来,打趣道,“不去完成军帅的指令,速速建造战具,却在这里偷闲睡大觉!”
何潘仁看着马三宝,叹了口气,说道:“马兄弟,我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炊’么!没了木料,你叫我如何开工啊?”
“我把‘炊米’给你老兄带来了,”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呵呵笑道。
“嗯?”何潘仁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来人,迷惑不解。
“你看——”
顺着马三宝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百余步外,几辆马车驻立营中,自己的士卒正成群结队地从车上扛下木料来。
“这是…”何潘仁眉头一皱,问道。
“何老哥,我把你急需的木料送来了,你怎么谢我呀?”马三宝乐道。
何潘仁还要再问时,只见先前的那名校尉小跑过来,拱手禀道:“何将军,马将军送来的木料已搬运完毕,是否马上开工?”
“这个还用问我?”何潘仁吹胡子瞪眼睛,呵斥道,“明日酉时,军帅便要亲自到各营清点战具,不马上开始,你们等着受军法啊!”
看着校尉匆匆离开,马三宝笑道:“何老哥还是当年的脾气呀,风风火火,干脆利落。”
“哎,如果是当年从河东府跟我出来的那帮弟兄啊,说话哪里需要这么费劲,”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叹道,“这些都是太和山大战后,从关中其他队伍中补充过来的,不好使唤啊,哦,不说我的这些个伤心事儿了——”
何潘仁话锋一转,一双蓝眼睛盯着马三宝,问道:“马兄弟,你怎么知道我营中缺少木料啊?”
“你不是让他们到处去找吗?”马三宝朝着那名校尉呶呶嘴,笑道,“他们像些无头苍蝇似的,跑到处个营中去撞运气,低声下气地恳求匀些木料过来,我一听,是何老哥这边急用,二话不说,让手下的弟兄们运了五马车过来。”
“这些家伙,出了营门,竟然是这样去找木料,真是给我丢脸啊,”何潘仁恨恨地说道。
“这有什么丢人的?”马三宝乐了,“造不出战具,打了败仗,那才丢人哩!”
“也是,”何潘仁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苦笑道,“霍公军令下得急,我听闻各营的木料都吃紧,马兄弟怎会匀出这些给我呢?”
“老哥,前段时间,我不是奉命清理阿哈城的营房吗?”马三宝回答道,“从平房到地窖,从营区到军库,我全部梳理了一遍,收得了当年驻军的不少‘宝贝’呢,这成捆的废旧木材呀,就是那几日存下的——我估摸着,即将开始的攻城之战,这些家什肯定能派上用场!”
“马兄弟好眼力呀,”何潘仁竖起了大拇指,说道,“有先见之明,我老何也跟着沾光了!只是,哎——”何潘仁欲言又止,叹息一声。
“只是,没想到会是先攻安西堡?”马三宝接过话来,问道。
何潘仁连忙抬眼看看四周,见无异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只怕是建造这些战具容易,要攻上安西堡的城头难啊!”
“嗯——”马三宝眨眨鼓突的双眼,说道,“前日帅府议战时,何老哥的见解与我趋同,不过,既然霍公已经做出了决定,咱们只能惟令是从啊!”
何潘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说道:“一旦开战,我真不愿意看到兄弟们死伤惨重,在安西堡城下血流成河啊…”
“要不,”马三宝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们今晚去请教一下萧之藏,毕竟,他是北征参议,公主殿下也说他是‘军中张子房’哩,咱们看看他是如何看待这一仗的?”
“好,”何潘仁捋须点头,补充道,“兴许,他能劝说霍公收回成命呢!”
……
弯月当空,繁星璀璨,凉风如水,轻叩窗棂。
借着营房的烛火,萧之藏正伏案奋笔,刚刚完成一首诗作,光影映来,只见砑花水纹纸上,一笔舒展的隶书,骨气劲峭,顿挫自如,法度谨严,布白精巧。
收笔入架,坐回椅中,萧之藏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看着错落呼应的笔墨,口中朗朗念道——
“三十功名墨苍遒,
八千里路风云久。
百年回头又烽烟,
叹惜孟姜代代有。
贺兰吴钩卧沙棘,
宁边靖宇谁能够?
俯见杯中碧影现,
秦汉明月梦中求。”
正在沉吟时,下人来报,说是马三宝与何潘仁两位将军来见,萧之藏扬起淡眉,微微一笑,右手轻抬,说道:“有请——”
片刻,马、何二人跨门而入,见萧之藏在主位上笑脸相迎,两人一拱手,不约而同地说道:“萧学士,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二位将军,稀客啊,来,请坐请坐,”萧之藏拱拱手,还以一揖,便吩咐下人沏茶待客。
主客坐定,马三宝抬眼看了看案桌,见砑花水纹纸上墨迹未干,便笑道:“萧学士好兴致啊,我们还没进屋,便听说您在挥毫作诗,我二人怕要搅扰您的雅兴了!”
“哪里哪里,忙里偷闲,自娱自乐罢了,”萧之藏笑道。
何潘仁捋着红胡须,开门见山地说道:“萧学士,不瞒您说,我俩儿深夜造访,有事儿请教啊!”
“哦,是吗?”
何潘仁点点头,看看马三宝,又看看萧之藏,一咂嘴唇,说道:“萧学士,您也知道,霍公下达了攻取安西堡的军令,虽然咱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建造攻城器具,但这心里呀,却一直七上八下的哩!”
马三宝接过话来,说道:“是啊,日前的军事会议上,我与何将军陈述了相同的看法,可惜未被霍公采纳,眼看大军屯于坚垒之下,即将血流成河,我们真是心如刀绞啊!”
萧之藏听闻,两道淡眉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低头端起茶碗,吹开浮叶,没有立即回答。
马三宝与何潘仁面面相觑,不知萧之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学士,您饱读兵书,智略过人,连公主殿下都夸您是‘军中张子房’哩,”何潘仁一着急,连声说道,“两日之后,先攻安西堡,于我军而言弊大于利呀,您…您可得劝劝霍公啊!”
马三宝嘴唇翕动,也要开口说话时,只见萧之藏从座中站了起来,向前踱了步两步,继而扭头问道:“请问两位将军,你们营中的攻城战具都建造好了吗?”
“八九不离十了,可是…”
“我估计有人完不成啊,”不待二人说完,萧之藏打断道,“军令说,‘两日之内建造五十架云梯,八百只轻梯,’就算在树木繁盛的关中,这个活儿也不好完成啊,何况是在四面戈壁的阿哈城呢!”
萧之藏答非所问,让来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满脸迷惑。
橐橐地踱回位中后,萧之藏扬眉一笑,说道:“二位将军不必为攻城之事费心,只是,务必在明日酉时造好攻具,否则,晚上的军杖就会打在你们的身上了!”
二人听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视一眼,眸中尽显惊惧之色,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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