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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家宴,一月一回。
烛光美酒,珍馐佳肴,姜太傅姗姗来迟。
他背着手,一脸的不苟言笑。虽是一身随意的简衣常服,却有着令儿孙们望之敬畏的严肃与威仪。
姜良上前搀扶他入座,所有人齐齐问安。他精光四溢目光扫了一眼儿孙们,然后示意大家落座。
“祖父,孙儿近日得了一篇文章,还请祖父指点。”
一听到姜熠的声音,姜姒便知道接下来的流程是什么。
姜太傅的一声“念”字过后,姜熠便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自己的文章。
姜家这一代有七个孙辈,除了在京外历练的姜焕和已故的姜炜外,其他人都在。
未入仕的孙子中,数姜熠风头最盛。一则是因为他如今是二房独苗,二则是比起口吃寡言的姜煜和年纪尚幼的姜七郎姜煊,他确实占尽优势。
他念完后,很是得意。毕竟是费心打磨之作,当然有可取之处,自然也就得到了姜太傅的一两句夸奖。
仅是如此,已足够他傲视其他人。
姜煊年幼,还不会作文章,便背了一篇前人之作。因着口齿清楚,背诵流利,也得了姜太傅的赞扬。
姜煜低着头,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四哥哥,你最近不是也作了一篇文章?”姜姒天真地问,声音不大不小。
所有人看过来,眼神各有复杂。
姜熠轻笑出声,“四哥,你既然也作了文章,何不念来给祖父听听?”
姜姒像是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故意,也跟着附和,“四哥哥,你文章作得那么好,为什么不拿出来念一念?”
姜煜看着她,眼里有畏惧和乞求之色。畏惧是因为自己的口吃,不想在长辈们面前丢脸,乞求是希望她别跟着起哄。
她心下叹息,面上依旧天真烂漫。
没有人知道,其实每一次家宴之前,姜煜都会精心准备一篇文章,但是从来没有在长辈们面前展示过。
那些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努力,那种无人时踽踽独行的孤独与自卑,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
“四哥哥,我想听你念,你慢慢念,我肯定能听得懂。”
“我…可以吗?”姜煜的手心里全是汗。
姜熠还在看热闹,“四哥,你就念吧。反正都是一家人,我们谁也不会笑话你。”
“五哥哥,你说什么啊?”姜姒望着他,似是不解,似是疑惑。“四哥哥文章作得那么好,为什么会被人笑话?”
他露出一副不可说的表情,“五妹妹,你与四哥最近时常待在一起,你应该最是清楚。”
“我不清楚啊。”姜姒看上去更加疑惑了。“四哥哥不仅文章作得好,教人更是厉害,讲起释解来如滔滔江水,我一下子就能听懂。”
“滔滔江水?”姜熠笑出声来,在察觉到长辈们都在看自己时,立马将嘲笑收了回去。“四哥,五妹妹都这么说了,你若是不念出来,岂不是对不住她的夸奖?”
“四哥哥,你可以的!”姜姒看着姜煜,目光全是信任与崇拜。
姜煜心头一热,感觉自己周身的血也跟着热起来。当他回过神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不等他有丝毫的犹豫,姜姒已帮将准备好的文章拿出来。
“哟。”姜熠讨厌的声音又起,“原来四哥真的有所准备啊。”
姜姒瞪他一眼,然后对姜煜道:“四哥哥,你可别念快了,念快了我听不懂。”
姜煜应了一个“好”字,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念。
他念得不快,初时听起来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到后来渐入佳境,语速也快了一些。虽然比起正常人来讲这样的朗诵既谈不上流利,更谈不上抑扬顿挫,但没有结巴。
仅这一点,已让谢氏红了眼眶。
其他人皆是意外。
姜良喃喃,“夫人,四郎这是好了?”
谢氏因激动而声音发颤,“近些日子四郎日日教五丫头读书,五丫头性子纯良,与他相处得极好,他也因此受益匪浅。”
原来是这样。
姜良看了一眼姜姒,只觉得这个侄女一团孩子气,或许正是如此,才让四郎愿意与之亲近相处。
姜姒在姜煜念完之后,连忙鼓起掌来,“四哥哥真厉害!”
她这一鼓掌,旁人不明所以,谢氏第一个跟着,接下来是顾氏和余氏,到最后连姜太傅也拍了几下。
“不错。”姜太傅精明的目光看过来,“四郎这文章作得不错,若是再加润色不失为一篇好文章。老大,你帮他过个眼,然后给我。”
这番话虽然寻常,但意义不一般。
他的视线从因为他的话而呆住的姜煜身上,移到了姜姒那里。
“小五,眼光不错。”
姜姒像是得到夸奖的孩子,喜形于色,“那是当然,我就知道四哥哥最厉害。他心中有乾坤,腹中有锦绣,他日必能立于朝堂之上,字字珠玑,舌战群儒,成为比祖父还厉害的人。”
“心中有乾坤,腹中有锦绣。”姜太傅抚着胡须,重复着这句话,对姜煜道:“四郎,你五妹妹对你的评价很高,你可千万莫辜负了她,祖父等着你超过祖父的那一天。”
所有人听到这话,一能听出他对姜姒的喜爱,二能听出他对姜煜的期许。
一时之间有人欢喜,有人嫉妒。
姜良站起来,郑重向自己的父亲承诺,“父亲放心,儿子以后一定好好教导四郎。”
姜煜也回过神来,激动地承诺,“祖父,孙儿一定不负所望。”
他不能让祖父失望,更不能让五妹妹失望。
姜太傅很满意,临走之前又夸了两句。
“四郎不错,小五不错。”
……
三房刚回院,大房就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在这之前,姜烜正一脸控诉地不依不饶,“玉哥儿,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不在家的日子,你居然又有了别的哥哥。还‘四哥哥真厉害,’难道我不厉害吗?”
“二哥也厉害,你和四哥哥不一样。他读书厉害,你打架厉害,你们一个文一个武,以后都可以保护我。”姜姒躲在顾氏身后,笑得乖巧又讨好。
姜烜心下受用,却是哼了一声。
顾氏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发,“我家玉哥儿这么好,合该多几个哥哥爱护。”
一听到这话,姜烜心里的那点别扭全散了。
大房送的东西极多,十来匹精美光滑的上等布料,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以及各式各样的点心。
顾氏连说,“这也太多了。”
送东西的婆子是谢氏的心腹,姓廖。
廖妈妈说:“三夫人,这些东西都是我家夫人给五姑娘的。我家夫人还说了,若是五姑娘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去大房取用。”
姜姒再三感谢,说自己什么也不缺。
若说有缺,那便是长寿。
算日子,慕容梵的药丸也该做好了吧?
夜深人静之时,屋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响动。
她原本就没有睡着,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心有所感地望去,果然看到有人如入无人之境般,掀着珠帘进来。
墨衣披发,玉质金相,正是慕容梵。
“王爷!”她惊喜出声。
慕容梵将一个瓷瓶递过来,语气极低,“怎么没睡?”
“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着,可能是我和王爷心有灵犀,知道王爷今夜会过来。”她如获至宝地将瓶子收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可能不太妥当,“王爷,您是怎么想起学医的?”
“无聊而已,随便学着玩。”
随便学的?
那医术……
许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慕容梵又道:“太医院众人,无人在我之上。”
这么厉害!
她顿觉踏实,“读书之难,无过于医书矣,王爷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吧。”
“任何医书看一遍就能记住,无关努力。”
“……”
原来努力在天赋面前真的不值一提。
“那王爷真是一个幸运的人。不像臣女,无论天资还是能力,都只能道是寻常,莫说是医书,便是其它的书,臣女想要背下来也是极难。”
如水一般清透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带一丝杂质的羡慕。如云雀仰望雄鹰,除去惊叹景仰再无其它。
这样的目光,慕容梵见过很多。但那些羡慕景仰之中,没有眼前的澄明,也没有让他为之侧目的干净。
“生而有之的能力,比之努力而来的一切,委实不值得炫耀。于我而也,所谓的天资过人,也只是寻常。”
这是在安慰她吗?
“王爷大恩,臣女无以为报。然而臣女虽能力微小,也能许王爷一诺。”
她趿鞋下地,铺纸研墨,挥笔在纸上扬扬洒洒一番后,拿起来念道:“我姜姒,今日蒙芳业王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一诺。若不违良心道义,不伤无辜性命,愿为王爷做任何事。”
她将纸上的墨吹干,双手呈给慕容梵。
“王爷,他日但有所遣,臣女必千里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