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活动了一下身体,轻手轻脚地去剪灯花。剪掉多余的蜡烛花后又轻轻拨了拨,确保烛光比刚才明亮了很多。
已经亥初了(晚上九点),这个时间司珍司还有宫女在做事,简直不可思议——别看从宫廷到市井,此时的人大都起床很早。那完全是因为晚上缺乏照明和娱乐活动,很早就睡了,所以早睡早起。
如果论睡眠时间,早晨五点钟,甚至更早起床的宫女们,都是拥有充足睡眠的(要值夜的宫廷侍女例外)。
而当下么,全是为了尚淑妃的冠子在忙碌。
或许尚淑妃的发冠轮不到素娥经手,但总不能她跟着的‘师父’严彩凤加班加点,而她却每天安然睡大觉。她留在司珍司和严彩凤她们一起,就算不能帮忙做发冠,剪剪灯花、倒碗茶,给打打下手也是好的啊。
在上司们加班忙碌的时候,就算自己做不了什么,也得看起来在做事,不然是很讨人厌的。
当然,她们加班也不全是给尚淑妃造发冠的缘故,也因为冬至节将近了。和现代人只拿冬至当个节气,不算是正经节日不同,在古代农耕社会,冬至节又称冬节,可是个非常重要的节日。而司珍司向来是逢年过节忙十二分的,因为要准备各种节令物。
后妃们份例的珠宝首饰顽器什么时候发放?那可不是按月和俸禄一起发的,有的是按季发放,有的是节日份例,说到底就是‘节令物’。
这段时间司珍司都在做冬至节要敬献各宫的消寒图、腊梅像生花等物。而且,也不只是司珍司在忙节令物,司制司也一样,她们要做好多鸳鸯鞋,这也是冬至节的节令物。
东西都不麻烦,是有范例的东西,但数量很多,所以很需要人手。这个时候偏又尚淑妃怎么都不满意司珍司做的发冠,罗司珍也就没法让其他人帮忙,只能亲自抓了几个如严彩凤这般以手艺出众著称的,非要把这个发冠给熬出来。
“我看这样不成。”忽然有人说道,指了指桌上画着发冠样式的图纸说道:“这些和我们之前送上的冠子有什么不同?之前的淑妃娘娘不满意,如今的就能满意了?说来说去都是做白工。”
“那要怎么办?”其他人承认她说的有理,但关键是现在没有行之有效的建议啊!
之前说话的宫女想了想说:“不如叫小宫女,甚至学婢们也来帮忙想想,该做个什么样的冠子...咱们埋头苦做这些年了,手艺是上来了,可头脑里也全是些成套的样式了。要说新奇,要说过去没有的东西,她们小丫头子倒更容易想出来。”
这话有人同意,也有人反对,但多少算是个办法。罗司珍考虑了一下,在没有停下现在做的冠子的前提下,对小宫女们说了事儿,让她们有创意就拿出来。
素娥的脑子里闪过了好多好看的发冠,得益于上辈子时影视剧和古装UP主的美好妆造,对别人来说千难万难的‘创意’,对她来说就太简单了。
想到这里她倒是没急着说话,而是回去后拿了纸笔,打算画个草图,到时候看图说话比较简单。
素娥画的是‘重楼子冠’,主要是尚淑妃想要吸引人眼球,那当然就得是高冠。而说到高冠,她首先就想到了宋元两朝的流行——其他时代,女性流行高髻的多,高冠却不多见。
元代的高冠,首推当然是‘姑姑冠’,然而姑姑冠不好看啊。至于元代流行的其他发冠,要么就是不好看,要么就是宋代发冠的延续。
在宋代发冠里选高冠的话,素娥首先就想到了重楼子冠...这个发冠最终成为观音菩萨女体化之后的标配,已经代表了华夏审美对其的认可(观音菩萨由男身转为女身,就是在宋代彻底完成的,之后看到的观音像基本奠定了后世认知)。
素娥以画水彩的手法画完了重楼子冠...心里暗自庆幸,做过几年的UP主就是好啊,点了好多技能树。如果不是这样,她拿着毛笔也只能胡乱涂抹了。
素娥上辈子上大学后,起兴做了UP主,并不专注于某个领域,而是针对当时时兴的复古、国潮,拍一些氛围感的东西。比如说复原《山家清供》《随园食单》里的古代菜啊,又比如说合一味《香乘》里的古香。
画画做手账也算是她的视频内容之一,因此学了点儿水彩,看起来画的挺好的。要知道只是追求在外行眼里挺不错,其实不难,她跟着网课学了三十几节课,‘随堂作业’也做了,之后每天都画一幅半幅的小品就做到了(能坚持下来,也是她本来就喜欢)。
“你这是什么?”顾月里嫦娥注意到素娥手里拿的画纸,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展开后表情就变了。阴晴不定了一会儿,她就冷笑了一声:“这是昨晚罗司珍叫小宫女帮着想冠子样式,你也起了心思?”
“一个刚进司珍司的学婢,竟然妄自尊大起来了!你也不看看,司珍司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她拿走了素娥画好的发冠图纸,转身就走。过了一会儿,找到了罗司珍,道:“司珍您瞧,这是我想的发冠样式。”
她不怕素娥揭穿她,一则素娥没有证据,刚刚都没人看见的。二则,素娥才多大,进司珍司才多久?说这样美丽精巧的发冠是她设计的,根本没有说服力啊!
再者,她也认为素娥没那个胆子!一直以来素娥在她面前都表现得‘胆小老实’,从来不和人争的,这在她看来就是好欺负!
确实,争起来后成了一笔烂账,不管顾月里嫦娥得不得的了好,至少素娥也要跟着没好印象!
所以当罗司珍将图纸拿给大家看,叫大家照着做时,素娥远远看着,并没有上前去分辨。只是在等,不出所料,等来了严彩凤的询问声。
“这冠子有什么名目?胎用铜丝、银丝、金丝?可是蒙了一层细纱?纱上似乎顺着胎丝缝了珠子?这可看不大清楚......”
“是...奴这冠名为‘青云冠’,取高入云、直入青云的好意头。胎自然是用金丝,金丝华贵,淑妃娘娘定然更喜欢......”显然顾月里嫦娥也是想过这些的,心里有底,没有直接拿着图纸就找罗司珍。
只是她显然还是想简单了,随着她的描述,罗司珍等人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们的经验何等丰富?听顾月里嫦娥描述就能想到发冠真实的样子了,而想象中的发冠显然没有画纸上的清雅脱俗。
“大人,我倒觉得这冠子不该叫‘青云冠’。”直到这个时候,素娥才凑上前,仿佛是提建议一样道:“青云之说只是因为此乃高冠,其实不大合情理,不如叫‘重楼子冠’。民间有善培花者,栽得好高枝的花儿,花朵有重台高及二尺者,被称为重楼子。”
“我看这发冠上花朵拥簇,形如重楼子,如此更贴合些。”
“你知道什么——”顾月里嫦娥心虚,叫了起来。然而罗司珍抬了抬手,示意她噤声,她就不敢说话了。
“继续说。”罗司珍的表情看不出意思来,只是对素娥这样说。
“是,依奴看来,这胎也最好用银丝,外面用的是白色硬纱,用金丝就显出胎丝来了,反而不好。就算是用银丝,也有显出胎丝的尴尬,所以最好沿着胎丝缝上细米珠,淑妃娘娘送来的黑衣大食真珠正好派上了用场。”
“还有这里,发冠正面、反面缝缀上去的花朵,用各色玉石雕刻,白玉为主,花蕊用数粒极小珠,以银丝穿过...还有这冠口内的花,我们自可准备一些像生花,但要能自在拿取。淑妃娘娘若是想,便能换成鲜花......”
素娥将重楼子冠方方面面都说了,事无巨细,她没有揭穿顾月里嫦娥抢走了她的图纸,但在场的人精谁又看不出来呢?
“重楼子冠?这个名字倒很好,拿去与淑妃娘娘说,也更好些。”罗司珍点点头说。
罗司珍首先注意到这一点,素娥不算意外——古今中外的有钱人显然都是相通的,他们有钱到了一定程度,所有消费品都能买了,要让他们选择一件商品去消费,就得说好故事、引人入胜的故事。
素娥上辈子是见过的,卖松露的要带着松露猪,当着顾客的面找松露,讲述其中的原理和传统,丝毫不提其实如今商业松露已经不这样收集了。卖香槟的则是用香槟刀砍掉瓶颈,大谈特谈这是自拿破仑军队传承下来的,却不说当时那样做是因为瓶塞木生产技术不过关,容易腐朽,这种做法可以防止拔瓶塞的过程中瓶塞碎屑污染香槟,而现在根本不必担心这个了......
重楼子冠就是这样,可以讲一个有情.趣的故事,给人以场景想象...青云冠什么鬼,吉祥好意头在宫里实在太常见了!为了讨口彩,什么不编出吉祥如意、五福捧寿、龙凤呈祥的名目?
青云冠说出来就泯然众人了,甚至不如缕金云月冠这样的名字,人家好歹还朴实无华、名表其意呢!没有这么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