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主簿家里出来,一向自认精力用不完的孟半烟终于也有点累了。
坐上马车把脊背紧紧贴在马车壁上,闭着眼任由身子随着马车一起晃动,翠云想要往她身后垫一个软垫她也不让,要的就是晃来晃去这股劲儿,不晃还不舒服了呢。
但有时候事情就总要堆在一起来,马车才拐了一个弯就又停下来,孟半烟撩起车帘,看向站在马车前神情有些疲倦的孟海平,忍了又忍才把‘直接撞过去’的话忍回去,下了马车把人领进隔得不远的清风斋。
孟半烟是女人,即便牙齿咬碎硬从那些男人们嘴里抢下一块本就属于自己的肉,也还是多有掣肘。其中最无谓又最无法逾越的便是,男人们把去女支馆里买欢当做谈生意的必需品。
那地界孟半烟不是不熟悉,酒坊起码三成的生意都是跟女支馆老板们谈下来的。
但要让她去那地方跟人吃饭喝酒谈生意,用不着别人,光是女支馆鸨母们光听她提一嘴就吓得连连摆手,一个劲地合掌直念阿弥陀佛,仿佛孟半烟是要吃人的妖怪。
有些地方不能去,又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妨碍自己赚钱,孟半烟只能自己想办法。
跟清风斋的老板说定,她常年包下他茶馆里一个小院,又花钱请了两个以前在潭城县弹琴极好的乐女,平时请人过来说话谈事,便让她们弹琴助兴。
起初那些见惯了风月场的人笑话孟半烟,光弄两个老女人弹琴,还只能听不能上手连酒都不准备,无趣无味像个什么样子。
但时间长了,也不知道是谁先带头说孟半烟那间小院端得雅致,有事说事无事说一说城中闲话,饿了有饭有菜,茶水也是极上等的。大半天待下来身上舒坦又精神,倒不像以往胡乱闹腾那般累。
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追捧。即便是满身铜臭的商贾也多爱个雅字,哪怕学不会读书人那一套吟诗作赋,也都愿意花钱买来装一装样子。
孟半烟的这个小院名气越来越大,从起初的嗤之以鼻到后来成了城中小有名气的地界。
谁都知道能被孟半烟带到小院里谈买卖的,才是大买卖。要是不谈生意也能领你过来吃顿饭,那可就真是好大的体面了。
如今要去京城,这小院也没必要再租下去。当年跟两个乐娘签的契书都是一年一签,那时孟半烟就与她们说好了,只要她们寻得更好的去处,她是绝不强留的。
但乐女出身年纪又大了的女人哪里有什么地方去,只要不打算去做暗门子的生意,哪里都不如孟半烟这儿。
乐锦和星河两人两天前已经拿到了孟半烟派人送来的半年俸银,和一笔不算少的安家银子,但两人都没收拾行李。今天见孟半烟过来,又自然而然把琴和琵琶拿出来,坐到老位置上准备干活儿。
孟半烟见她们这样也不多问,侧头往跟翠云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过两天有空了,提醒自己再过来一趟,看看她俩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要跟自己商量。
孟海平之前托人打听家里消息的时候,就知道女儿弄了这么个小院子。第一次被女儿带到这里来,他显得格外在意,哪儿都要多看两眼。
“父亲不用找了,我这里只两个姐姐弹琴,其余寻欢作乐的东西一概没有。”
“我不是……”
孟海平一听这话下意识就要反驳,但话没说完又卡了壳。真的没想过吗,还是想过的。一个没结婚的女子弄个什么小院儿谈生意,是个男人就得往脏地界上想。
但孟海平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当爹的,这么想女儿,尤其女儿做这些还是为了撑起整个家,这让孟海平难得有些羞愧难当,涨红了一张脸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只能抖着手低头去掏袖袋,把这一茬给敷衍过去。
“这是孟家人送来的地契,五十亩上田,一百亩中田,还有几十亩下田都分给族人收不回来,都折算成银子补回来。”
孟海平没死,这件事对整个孟家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消息传到乡下迟了几天,等孟家族老带着人来县城的时候,孟半烟已经跟孟海平把事情都谈完了。
几个老得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头,原本要去找孟海平告状,打算把孟半烟这些年做的所有不成体统的事都跟他说一遍。
没想到在客栈见到人,孟海平一不听他们解释二不听他们告状,拿出从衙门要来的过了户的契书底档,问他们讨要当初孟山岳和孟半烟被迫‘送’给孟氏做族产的田地。
一看孟海平的心比孟半烟还要狠,几个老头颤颤巍巍就要翻脸,开始一个劲的数落孟海平的不孝。
可惜孟海平这人,对女儿那般亏欠都能狠得下心谈条件提要求,几个没廉耻的族老算个屁。用不过几招就逼得孟家人把当年怎么贪下的田产又怎么给吐出来。
孟半烟接过地契仔细看过,“难得父亲还记得家里的产业,只可惜这些年的产出和收益都白喂了那些人。”
这话说得孟海平都噎了一瞬,不知道如何接话。随即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连性子都一样,只要狠得下心就再不会有半点顾忌与心软了。
“算了,田留在这里带不走,往后还要雇佃户耕种,不能把人得罪干净了。”
“嗯,这道理我明白,就是那么一说,不会再找他们要钱的。”
地契只是个引子,孟海平今天来见孟半烟只是想看看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之前答应了她不插手王春华的事,孟海平就几乎连客栈都不出,只有自己不露面,旁人才会尽可能忘了她有个死而复生的丈夫。
孟海平这人就是这样,要么是他不愿意,只要他愿意他总能把事情办得极为妥当贴心,仿佛之前那个算计到尽的人压根就不是他。
好在孟半烟已经不会为了这些芝麻点儿大的贴心产生什么多余的情绪,父女两个对坐着几乎没什么话说,干巴巴地喝完一壶茶,孟半烟就起了身,主动结束了这一场没滋没味的见面。
早上出门,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即便是习惯了经常在外跑的孟半烟,在看见家门口的时候也有些撑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儿,着实是累得有些狠了。
却不想刚下马车,孟二就蹬蹬蹬从门房里迎出来,看得孟半烟眼皮子直跳,“说吧,又有什么事啊。”
“上午夫人回来了,带着一小筐香椿和一篮子炸得酥脆酥脆的小鱼儿,要来和姑娘一起吃饭。我说您不在夫人就先回去了,还嘱咐了让您得空去王家看她。”
王春华回娘家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在孟家再自由可人少啊,孟半烟忙着家里的生意,母女两个能坐下来安心吃饭的时候都不多。
再说家里这些年不断死人一直在守孝,哪怕孟半烟总提着劲儿不许家里人愁眉苦脸,但到底身上带着白,总不能整天搭台唱戏张灯结彩,那像个什么样子。
回了娘家就不一样了,家里有爹娘有哥嫂,下面还有侄儿侄媳,干什么都有人陪着。
家里呆腻了还能去医馆,她从小就被王茂林带着在医馆里玩儿,如今医馆还是那个医馆,姑奶奶也还是那个性子,不过两天全家和来看病抓药的人就又习惯了,柜台后面那个大声说笑往来招呼的王春华。
“还有呢?”娘回了家,等再过几天杨家去提亲,之后就无需瞒着自己的事了。
“谢锋来了,下午来的,一直在书房里等您,看样子是有什么事。”
“行,我知道了。晚上嘱咐厨房多做两个菜,从窖里拿两坛酒出来。”
孟半烟本就是要找谢锋聊一聊的,现在他自己找来了倒是正好。回房换了衣裳灌下一壶冷茶,歇了歇便又打起精神去了书房。
“谢先生怎么这时候来了?”
“来问问东家,是不是不打算在潭城县待了。”
谢锋今年三十五,年轻的时候也娶过妻读过书。可惜这人对算术一道有些痴迷,能放在读圣贤书上的心思就少了。
也想过就此改道去考明算科,虽比不得正经考进士来得前途光明,但好歹是一条出路。谁知还没等他考出个结果来,朝廷又取消明算一科,彻底断了他的前路。
出仕无望,谢锋也想过自己做买卖,可世事无常,一场疫病家里死得只剩了他一个。只能离乡背井来了潭州,经人介绍到了孟半烟手底下做个账房先生。
本来孟半烟是要把他带去越州做生意,毕竟他在潭城县没个牵挂,去哪里都方便。现在自己计划有变,如何安排他孟半烟还没来得及跟他聊聊。
“谢先生心有丘壑,我这点小动作本也没想瞒过先生。”孟半烟笑笑,让翠云把新拟的契书拿出来,“再过些日子我要去京城,潭城县的买卖只会留最基本的,其他的都要带过去。”
“县城里的账房有老张一个人就够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京城看看,要是愿意去,每年的年俸我给你二十两,每季一套新衣裳,吃住都算我的。”
契书写得明白清楚,孟半烟甚至已经提前把自己的签字小印都填上,只等谢锋做决定了。
“好,我跟东家走。东家什么时候出发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准备着。”
谢锋眼下的是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在潭城县已经不低了。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月月底总能剩下不少。
但过日子要么图个安稳,要么奔个发达。谢锋没了家谈不上安稳,那就不如跟着孟半烟去京城看看,即便还是做个账房先生,也比老死在潭城县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