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三郎的前世跌宕起伏,自然不可能是单纯之人,亦非多情纯善之辈,他只对自己的小家更认同,对整个宋家的归属感却要弱上许多。
他其实也没多大兴趣替原主承担一切,他照顾妻儿只是因为他喜欢,他愿意,与其它无关。
所以他不会像之前的宋三郎一样,老老实实把赚到的钱全部上交,大哥二哥交多少,他便也交多少,剩下的便交给秀娘保管,用来买娘子同儿子喜欢的东西。
徐老太太知道憨厚的三儿子有了私心,可三个儿子哪个没有私心,说起来老大老二读书考科举这些年花的银子最多,后来谋了差事,赚那点儿银钱还不够他们自己家里嚯嚯呢。
倒是老三,这些年为家里还债出了大力气,如今老三自己有了儿子,想要存一些私房钱也是应该的。
老大老二啃了弟弟这么多年,如今都各自有家了,没道理让老三养他们一家子。
所以,夫妻二人这几年还是攒下些银钱的。
宋三郎说要给儿子吃更好的糕点,是有底气的,秀娘心疼银钱,但想到钱花到自己儿子身上,好像也就没那么疼了。
夫妻俩往糕点铺子走的时候,正好路过一间儿济堂药铺,秀娘忙拉住丈夫道:“三郎,上次娘就是带睿哥儿在这里瞧得病,娘说这家的郎中专门给小儿看病,看得很好。”
宋三郎见药堂门口不少大人带着孩子进进出出,遂点了点头,抬脚跟随秀娘进到药堂。
排了一会儿队,才轮到他们,宋景辰等得焦躁,他看到药堂就会联想到之前哥哥生病时喝的那些黑褐色的药汤,有一次他好奇尝了一口,快把他苦麻了。
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郎中先是给检查一番,见小孩儿唇红齿白,眼睛活泼明亮,舌苔亦粉红湿润,不必诊脉,他已然心中已经有数,这孩子没啥大毛病。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细细询问了孩子的日常起居,又给看了脉象,才笑眯眯道:
“令郎一切都好,小娃在他这个阶段大多都有他这个症状,不是什么大事儿。家里有条件就多补充些骨头和肉,牛肉为好,其他亦可,也可给吃些鱼虾之类。”
“不过令郎的情况不严重,不补充影响也不大。”老郎中看他们一家穿着,又补充了一句。
宋景辰在一旁听得两眼发亮。他这个病得的可太好了,要是这个病一直治不好,该多好呀。那样他岂不是天天有肉吃?
夫妻两人听老郎中如此说,俱都松了一口气,宋三郎有些不放心地问:“这孩子似乎特别爱吃东西。”
老郎中呵呵一笑,道:“爱吃还好吗?他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消耗也大,你且看他脸色红润,皮肤亦有光泽,好得很。”
“真想治他这毛病,他若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你且管够试试?”
宋三郎:“……”
出来药铺,宋景辰眼尖,看到药铺斜对面有一家好大的点心铺子,忙道:“爹,你快看,我们就去这家买点心吧。”
秀娘一瞅人家气派的门面,就想打退堂鼓,但爷俩儿已经直接进去了,只得跟上去。
街上铺子里的糕点自是与地摊上有所不同,无论做工还是用料,就连包装的油纸包也更讲究一些,一看就是买不起的样子。
宋景辰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拽着爹的衣角道:“爹,会不会花很多银钱,要不我们还是去外面买吧,买这里的东西不划算的。”
小小的孩童从懂事起就明白什么东西是他能要的,什么东西是他不能要的,还有些东西是他想都不能想的。
宋三郎握住儿子的小手,道:“无妨,爹这次赚了不少银钱,够你花。”
宋景辰道:“那爹一定是干了更多的活儿,人家才会给爹更多的钱,天这么热,爹一定很辛苦,辰哥儿不想吃糕点了。”
他又道:“爹那么辛苦,糕点却这么贵,吃到嘴里也不香了,咱们走吧。”
宋景辰拽着爹娘往外走,把宋三郎直接整不会了。
臭小子,你说他憨吧,有时却有七窍玲珑心肝;但你说他聪明吧,有时又憨得让你无奈。
宋三郎直接抱起儿子道:“爹有力气,不怕辛苦,银钱不是你小娃娃该操心的事儿。”
他拍了拍儿子的小肚皮道:“放心吧,你这点小肚子还吃不穷你爹,辰哥儿若觉得爹辛苦,大不了你长大了也给爹娘买糕点吃。”
在小孩子的心里,“长大”这两个字意义非凡,几乎寄托了孩子所有能想象到的期盼。
长大了就可以无所不能,长大了就可以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长大可真好啊!
宋景辰被他爹一句话安慰到了,肚子里的小馋虫立即又占了上风,眼睛一眨不眨得盯着人家箱格里的糕点。
秀娘红着眼角,又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故意拿手遮挡了下儿子的眼睛,宋景辰小脸一红,害羞地把脑袋埋进宋三郎颈窝里,逗得周围人忍俊不禁。
糕点铺柜台前设了一方小矮桌,桌上放了四个白瓷小盘儿,每个盘子都放了各式各样的糕点,糕点被切割成约莫蚕豆大小的小块儿,旁边有削细的竹签子,可以插着试吃。
桌子旁边还贴心的放了小凳,可以坐下来吃,店家可谓用心良苦,如此矮的桌凳一看就是给孩子准备的,进来铺子的大多都是家底不错的体面人家,孩子要吃,好意思不给买吗?
宋景辰看见有别的小孩儿在吃,他便也大胆地走上前,前面的孩子绫罗绸缎有丫鬟婆子赔着,旁边店铺伙计满脸笑容地躬身伺候着,一口一个小少爷,却看都不会看自己一眼。
宋景辰下意识与人家拉开些距离,想等着人家吃完,他再过去。
他看见人家吃东西的样子与他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他看到了就忍不住觉得人家就像铺子里的糕点一样贵,天生就该坐在这里吃这么贵的糕点。
而他自己就像外面地摊上的糕点一样是便宜的,只配吃哪些便宜的,即使他爹舍得给他买,他跟这里也不搭。
他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是多余的,恰这时对面四平八稳坐在凳子上的小少爷抬眼扫了他一眼。
宋景辰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一眼的意思,但是他心里立即就领会了其中的复杂含义。
小孩儿眼泪唰!就流下来,扭头就往铺子外面跑,宋三郎和秀娘正在一旁看糕点,见儿子哭着跑出去,忙往外追。
宋三郎两步追上儿子,抱起他来,问孩子发生了什么事,宋景辰呜呜哭着道:“我不想吃铺子里的破玩意儿,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呜呜呜……”
云娘急道:“辰哥儿不哭,快告诉娘亲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集市上人多嘈杂,就是人贩子也不罕见,宋三郎在店里的时候,视线自始至终没有完全离开过儿子,回想刚才的情形,略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孩子长大,有自尊心了。
夫妻俩哄了好半天才把孩子哄的不哭,天气本来就热,孩子又哭得伤心,嗓子都哭得有些嘶哑,宋三郎心疼地给儿子拍着背。
宋景辰蔫蔫儿地趴在父亲的肩头,小孩儿开始第一次思考人生这个重大命题。
——他长大了要做一个大商人,有花不完的银子,要把整个糕点铺子都买下来。不,他要把整条街,整个洛京城的糕点铺子都买下来。
不用试吃,他要让所有像他一样的小孩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随便吃,吃多少都行。
经过刚才一事,宋景辰连自己心心念念的大西瓜也不想吃了,只想回家。
宋三郎知道小孩儿过了这个劲儿,又会想吃,在瓜果铺子前也不管它便宜贵了,直接让店家给挑了一个,放进提篮里。
那店家微微诧异,这西瓜是外番才传过来没两年的稀罕玩意儿,一般普通人家也就舍得买一牙,当场给孩子吃了。
这位倒是爽利,价格都不带还的直接拎走,就是这用篮子把西瓜提回去的他倒是头一次见,像是买一整个西瓜的人家都坐着马车来的,这腿儿着拎回去,也真不嫌累。
宋三郎假装没看见,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篮子带着云娘往外走。
宋景辰看了那大西瓜一眼,懂事儿的要从他爹身上下来,宋三郎没松手,道:“你同你娘加起来,爹也背得动。”
这点宋景辰相信,那么一大根木头,他爹一个人就可以扛起来。
宋三郎这一上午被刺激的,他很清楚儿子不是因为自家穷而哭,是孩子感受到了贫穷与富贵的巨大落差,孩子意识到自己没有底气。
大嫂,二嫂总在秀娘面前显得高人一等,不过是她们对自己的身份有强烈的认同,而秀娘对她自己的出身不自信。
尽管儿子终究会明白,他所羡慕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如此,但他需要给孩子经历的权力,拥有过的东西才有资格不屑一顾,他是没有办法替云娘和孩子不屑一顾的。
只他上辈子从未缺过钱财,对这生财之道一无所知,他亦一开始就站在了权力的高处,不需要像别人那样一步步爬上去。
一时之间还真的不知从何处下手,才能改变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