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原本是驱病防瘟,兰亭盛会之上,庾、桓两家结下姻亲,也由此成了三月三相亲吉日,因为殷、庾两家是故交,桓温参劾殷浩之事,一场风波平定。
因为桓家在京师朝廷上,没有什么势力,自己也只是仗着武昌大营的五万人马,拥兵自重。
桓温封为太尉,理应入朝,却推三阻四,嘴上答应,迟迟不入京,使得朝中对桓温诽议也日渐增多。这日含章殿奏事,又商议到北伐之事。
庾希奏道:“朝廷屡召桓温,桓温却口是心非,拒不入朝,可见其心,抗旨不尊。”
褚蒜子道:“桓温不入朝,尚有五万雄兵,一旦入京,便空有一个官位。这其中得失,哀家尚知,桓温岂能不晓。”
庾希道:“微臣以为,桓温在伺机北伐,欲以盖世之功,威逼朝廷。”
“此言正合哀家之意,有何良策,能压一压桓温威风?”
庾希道:“微臣奏请,启用殷浩,再度北伐。”
褚蒜子又看丞相司马昱,便问道:“以丞相之见,今岁再度北伐,胜算几何?”
司马昱端朝板道:“回禀太后,去年北伐,足见苻健善于用兵,绝非粗野狄人,若无绝对良机,不如观望。”
庾希道:“丞相太过谨慎,去年兵败,纯系偶然,大都督殷浩已在江北重整旗鼓,操演兵马数月,不如趁此开春之时,大举北伐。”
“这......”司马昱是个太平丞相,胸中没多少韬略,想赢怕输,犹豫不决。
庾希奏道:“太后若不派殷浩北伐,桓温屯足粮草,迟早自行北伐,如今荆州、西川皆有桓温势力,一旦桓温北伐得手,三分天下有其二,朝廷还如何管的住这臣子。”
老将庾条也奏道:“家侄说的极是,老臣以为,桓温有枭雄之志,一旦脱缰,必如野马,不听号令,只有朝廷北伐,尽早收复中原,才能扼制桓温野心。”
庾条毕竟是褚太后的四国舅,资格老一辈,褚蒜子此时在朝中还要仰仗庾家的势力,点点头说道:“桓温心存高远,久怀大志,哀家命庾希赶赴江北大营,密旨殷浩,尽早北伐。”侍中庾希当堂领命,得了一个差遣出京时机,渡江北上,去往寿春大营。
......
春日渐暖,幼草青黄,此时正逢江北回春之时,朝廷遣使赶赴江北大营。屯驻江北大营的正是大都督殷浩。一听太后遣庾希到此,殷浩亲自出帐相迎,庾、殷两家是世交,殷浩与几位国舅,情同手足,对庾希这个大侄子,也不当外人。
来到辕门,望见庾希,殷浩作揖道:“侍中大人到此,有失远迎,快快有请。”
庾希也还礼道:“叔伯不必客气,小侄此行,特意给叔伯告一声平安。”
殷浩、庾希两人一边往营里走,一边殷浩道:“贤侄所言平安,是指的哪桩事平安?”
“年前兵败,刚过十五,那桓温便上章参劾,叔父难道不记得了?”
“唉......”殷浩道:“岂敢相忘,兵败之耻,犹存于心;桓温落井下石,参劾于我,使得老夫夜不能寐,早有萌生隐退之心。”
“叔父多心了,此事已被太后化解,无须管那桓温。”
“太后如何化解?”
“桓温知道庾、殷两家世交之情,名为参劾于你,暗中是指桑骂槐,想毁我庾家声望,庾家拥立天子,辅政太后,平定奸党,有定策之功,太后岂能偏信桓温一面之词。”
“太后真是女主圣明呐。”殷浩叹道。
“今春三月初三,太后命王羲之设兰亭诗会,为庾、桓两家订亲,庾家的儿郎求聘桓家的闺女,使得桓温难驳太后美意,不得不领情。”
“原来如此,若得化干戈为玉帛,实为上策。”
进了大帐,两人宾主各坐,庾希道:“不过,叔伯不可掉以轻心,太后北伐之心,坚如磐石;桓温狼子野心,暗流涌动。这北伐之战,终究还是要打。”
殷浩点点头:“桓温参劾不成,老夫心中也石头落地,思量许久,北伐之策,当以胡治胡。”
“以胡治胡?”庾希一想无非就是以胡人讨伐五胡,庾希才子出身,便问道:“小侄若没猜错,叔伯要重用姚襄?”
“正是。”殷浩道:“老夫定于今冬起兵,以姚襄为先行官,由山桑北上,从东路入中原,先取洛阳,再图入潼关。”
“好,”庾希低声说道:“不过.....自从石琨谋逆,朝廷对这些胡人将领,愈加信不过,就怕再度作乱,事成之后,可斩姚襄。”
“这可是太后之意?”
“太后是妇人之仁,总想海纳百川,融合各族,差点融到自己凤榻上,这事你我做主便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石琨谋乱,如今姚襄、姚苌兄弟仍在晋国军中,庾希依旧对其不放心,劝说殷浩暗中诛杀姚襄,殷浩也默默答应。正所谓:
同朝为政异心存,社稷扶摇苦世尘。厚黑官场无善意,多施算计少含真。
今秋出马谋姚襄,去岁宫争杀石琨。半壁河山飘泊乱,尽观皇贵逞凶人。
京城夜晚,含章殿灯火未熄,太后褚蒜子披着棉披风,依旧在看着一卷竹简,月升时分,丞相司马昱来到含章殿求见。司马昱奏道:“右将军王羲之从会稽郡呈奏一本,请旨朝廷,倘若今岁发兵讨伐,务必使桓温、殷浩和睦,同心出兵,共赴北伐,以便造成大业。”
褚蒜子听了这话,放下手中竹简,问道:“丞相觉得王羲之奏呈用意如何?”
司马昱道:“臣以为王羲之所言极是,殷浩、桓温若能同心同德,同仇敌忾,何愁五胡不定,中原不复?”
“人言皇叔是为太平丞相,哀家今日看来,果不其然。”
看着褚蒜子略带几分笑意,司马昱问道:“太后何出此言,莫非王羲之所言有误?”
“正是,”褚蒜子道:“庾、桓两家虽然联姻,看似一家,但桓温迟迟不肯入京,可见桓温对庾家仍旧心存芥蒂。”
司马昱道:“臣以为王羲之所奏,深谋远虑,顾忌今后,太后应大胆尝用桓温、殷浩,两家将心比心,以德报怨,岂不更好。”
褚蒜子道:“皇叔可知,哀家今晚看的什么书?”
“微臣不知。”
“战国之时,有部史书,唤做《竹书纪年》,这竹简什么都写了,就是没写德行,谈什么以德报怨,皇权之下,从未有德。”
司马昱道:“太后何出此言?微臣糊涂。”
“都说尧舜禹,无德让有德,禅让皇位,千载美谈。可是竹书写的明白,尧、舜、禹绝非以德相让,而是舜害尧、禹害舜,谋权篡位,同室操戈,被后世读书人粉饰太平,美言成禅让之德。”
“哦.....”司马昱知道《竹书纪年》是战国时的官方史书,西晋年间盛传,但并未细致读过,听褚太后这么一说,惊的瞠目结舌。
“大晋朝廷,自迁都建康以来,皇权尽失,你我皆是权臣手中玩物,丞相乃亲王,难道还浑然不觉?”
褚蒜子一语惊人,目光犀利,司马昱赶忙叩首:“太后明见,是臣愚昧了。”
“哀家身处至尊皇位,岂能轻信读书之人,满口大德大仁、金玉良言,迟早误了社稷。王羲之纵然才华横溢,在哀家看来,纵情山水之辈,穷酸儒生之流。为大晋江山,千秋万代,哀家今后还要陪着百官玩下去。”
“那王羲之的奏章......”司马昱道。
“哀家确要在今岁北伐,但指望庾、桓两家,摒弃前嫌,合力出兵,未免异想天开,只不过暂息旧仇恩怨罢了。”
“臣以为王羲之高瞻远瞩,听得太后肺腑良言,方知太后才是深谋远虑,佩服之至。”
褚太后道:“掐指算来,明日庾希就要回朝,到时哀家自会问他。”
......
回到京师太极殿上,百官朝拜,侍中庾希也回朝复命。太后褚蒜子道:“去岁北伐,大败而回,眼看又是一年,北伐之事,不可拖延。卿家已至江北,殷浩军中如何?”
“殷浩今春操演兵马,粮草充足。北伐势在必行,统一中原,只在旦夕。”
“那以卿家之见,谁可为帅?”
庾希端朝板奏道:“前番殷浩统兵,先胜后败,有负皇恩。如今间隔年逾,请太后再命殷浩为帅,令其将功折罪。”
褚太后故意试探问道:“昨日王羲之上奏一章,奏请殷浩、桓温合力出兵,同心同德,倾力北伐,方可折桂,卿家之见,不知可否?”
庾希奏道:“启奏太后,万不可重用桓温,桓温至今不曾入朝,心存异念。大都督殷浩已有良策,今用羌将姚襄为先锋,以胡治胡,又有庾、谢、荀、王等各家将领,合力出征,何必启用桓温?”
旁边四国舅庾条奏道:“启奏太后,庾侍中所言极是,那桓温其人,生性猛鸷,桀骜不驯,不愿久居人下,久怀犯上之心,不可任用。”
又见建威将军庾统端朝板奏道:“侍中所言,桓温只可适用,不可重用。”这庾统便是已故三国舅庾怿之子,庾家众将接连阻挠,朝堂之上,无一人敢为桓温说话。
有了庾家众臣的阻挠,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建议不用桓温。
褚蒜子心中明白,庾家众人为了荆州刺史的任命,至今耿耿于怀,而庾、桓两大士族,只可重用一家,方能确保三军将士,上下一心,褚蒜子道:“如今看来,桓温不得人心,哀家用人不疑,就全权命殷浩领兵,出师北伐。”
“太后圣明。”百官一起呼道。
褚蒜子道:“前番兵败,军心受损,哀家赋诗一首,赐予殷浩,令其奋勉图功,克复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