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嫁衣穿好,紫鹃拿了盖头来递给贾母,由贾母亲手给黛玉盖上。
外间的徐茂行也得了示意,急忙起身站到内室门口,屈身拱手迎候贾母送黛玉出来。
他眼角的余光扫见,一个穿紫色百褶裙的姑娘,扶着一个纤巧袅娜,弱柳扶风的红色身影走了出来。时不时还有压抑的咳嗽声传来,显然新娘子的身体并不好。
贾琏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异色,也猜不出他究竟是真不介意自己娶个病秧子,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可无论如何,赶紧把林黛玉嫁出去,让宝玉安安稳稳的把薛宝钗娶进门,才符合他们夫妻的利益。
他们也知道老太太喜欢林妹妹,意属林妹妹做宝二奶奶。可老太太年纪大了,这府里早已是太太做主了。后浪推前浪的,该赶哪个浪头,他们两口子心里自有一本账。
想到今日着实是个好日子,贾琏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主动开口:“按照礼数,应该是亲兄弟背着新娘子上轿的。但林妹妹家世单薄……”不如就由我代劳吧。
“那就我来背吧。”徐茂行根本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
贾琏梗了一下,抬头看向贾母。贾母笑呵呵的,连道了三声好,还叮嘱徐茂行,“往后你和玉儿就是夫妻了,两口子过日子难免有拌嘴的时候,都相互谦让些,相互体谅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多谢外祖母教诲。”徐茂行恭敬再拜,而后便一撩衣袍,背过身去半蹲了下来。
在贾母的示意下,紫鹃扶着黛玉趴到了他的背上。徐茂行一个用力,就稳稳背着她站了起来。
贾母道:“去吧,去吧。”
京城里的规矩,嫁妆头一日便送到了徐家,今日迎亲又是荣国府特意要求的不许吹打,倒是省事又便利。
徐茂行背着林黛玉,一口气便走到了后门,在花轿旁把她放了下来。紫鹃忙上前掀开轿帘,看着徐茂行小心翼翼扶着黛玉坐进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这门婚事虽有两家长辈的婚书,但和徐茂行接洽商议婚事的,一直都是贾母。
在今日之前,男女双方根本没见过面,对方的相貌品性如何,全都只能听旁人说。
今日见了徐茂行,见他目光清正,又生得一副好相貌,紫鹃的心就先放下了一半。如今又见他待黛玉如此体贴,另一半不由也放下了。
她自认有几分识人的本事,新姑爷是真体贴还是装体贴,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放下轿帘,徐茂行又叮嘱了四个轿夫,拜托他们走得稳当些,这才翻身上马,让紫鹃跟在轿子旁,一路出了宁荣街,往黛玉主仆的未知处行去。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在徐福的带领下,走到了一处颇为幽静的小院子。
徐茂行翻身下马,带着轿夫进了院子,已有两个打扮喜庆的中年妇人迎了过来。
“福婶,房妈妈,我把新娘子接回来了。”他眼睛一弯,语气里夹杂着嬉笑,哪里还有半分在贾家时的稳重?
跟轿的紫鹃亲眼目睹了他的变脸,简直目瞪口呆。
——这新姑爷……怎么……怎么看起来不大靠谱啊?
但现实却不容她反应,福婶和房妈妈已经快步上前掀开了轿帘。那福婶满脸慈和,从眼睛里透出一股喜气,爽利的声音也透出一股柔和来。
“新娘子,先下来歇歇吧。”说着便对黛玉伸出手。
黛玉略顿了一下,便把一只素手搭了上去。那只手很干燥,带着常年做活留下的粗糙,远远比不上贾家三等仆妇保养得好。
可却很干燥、很暖和、很有力,和徐茂行单薄却又稳固的背脊一般,让人很安心。
黛玉忐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坚定地扶着这只手走下了轿子,任由福婶和房妈妈一左一右扶着她,进了一间屋子。
这边三人进屋,外边的徐茂行已经掏出了四个红包散给轿夫,“几位大哥辛苦了啊,这点茶钱先拿着。等到黄昏时分,还得辛苦诸位再来一趟。”
他赏钱给得多,说话又好听,傍晚再来一趟也是一早就说好的,几个轿夫哪有不应?
“徐二爷放心,兄弟几个今日只接了这一趟活儿,肯定给您干好了。”
“多谢,多谢。”徐茂行对几人拱了拱手,半点读书人的清高之气都没有。
等他把轿夫送走,紫鹃才问道:“姑爷,傍晚叫他们来做什么?”
她家姑娘已经接过来了,傍晚还叫轿夫,莫不是还要再娶一房?
徐茂星侧着身子,挑眉瞥了她一眼,不答反问道:“你见谁家大清早成婚?”
说完不待紫鹃反应过来,他便道:“行了,你去陪着你家姑娘吧。那边是厨房,里面备的有点心,好歹让她垫垫肚子。”
见他说完就往外走,家里布置的也冷冷清清的,除了门上的几张喜字,就是半点儿成婚的架势都没有,紫鹃不由心头发凉。
“姑爷,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就算把拜堂省了,总得去看看他们姑娘吧?
“我得回家准备着呀。”徐茂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今天可是我和新奶奶的大喜之日,家里一摊子事儿呢。”
“家里?那这里是……”
“哦,这是我租的房子,让你家姑娘先在这里歇着,等吉时到了我就来接她。”
紫鹃的眼眶红了,语气哽咽,神情却很欢喜,“诶,那姑爷快回去忙吧,我会照顾好姑……奶奶的。”
徐茂行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牵着马就又出去了。
荣国府看重他家的凤凰蛋,不许吹吹打打地惊扰了发痴的贾宝玉。
他徐家小门小户,胳膊扭不过大腿。但他把人接出来了,自己想法子把礼数全了,荣国府还能管到他家里不成?
毕竟是结婚呢,这个时代的姑娘,一辈子可就这一回,怎么能因为穷就真的随随便便呢?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了,行礼的紫鹃才站直了身子,拿帕子抹着眼角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又担忧地看了一眼黛玉进去的东厢房,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厨房。
今天又是正日子,按照规矩新娘是不能吃东西的,以免半路出恭不雅。
但新姑爷都发话了,想来是不介意的。
紫鹃心疼黛玉,得了这个借口,自然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厨房很简陋,但收拾得极干净,锅灶下隐约还有零星的火光,显然锅里的东西是一直温热着的。
她上前揭开大锅盖一看,见里面隔着一个竹编的箅子,上面放了一大碗熬得粘稠的米粥,另有两个碟子装的是口味清淡又易克化的点心。
东西自然比不上荣国府里的精贵,但显然是用了心的,照顾到了黛玉孱弱的脾胃。
紫鹃脸上笑意更盛,回身从碗橱里拿出一支小碗,并一个原漆的小茶盘。先装了大半碗的米粥,又把两碟点心装上,端着就去了东厢房。
屋子里,福婶和房妈妈正陪着黛玉说话呢。
见紫鹃端着东西进来,福婶便笑道:“我就说我们家这个爷虽性子不大稳重,却最是会疼人的。这不,一大早起来了就先吩咐老奴做些点心粥饭,又让人给奶奶送来了。”
说着就起身给紫鹃让地方,又给房妈妈使了个眼色,哈哈笑道:“老姐姐,咱们就先出去吧,让新奶奶用了膳好歇息。”
黛玉坐在罗汉床上微微福了福身,细声细气道:“两位妈妈慢走。”说话间就觉得喉咙里泛痒,强忍着说完了,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紫鹃慌忙上前,把茶盘放在小几子上,给黛玉拍背顺气。
福婶担忧地皱着眉,问道:“奶奶日常吃的药可带了吗?若是带了就先吃一丸,咱们家没那么多不讲人情的规矩。”
却是这时节忌讳多,初一十五都不看大夫,更何况是这大喜之日吃药?
福婶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徐茂行一早便交代过的。
紫娟忙道:“有的,有的。”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枚小药瓶,倒出一丸拇指肚大小的褐色药丸,送到了黛玉嘴边。
那边福婶急忙倒了一盏温水,给黛玉送服下去,又问道:“吃这个药可有什么禁忌?过多久才能进膳?”
紫娟道:“至少得等一个时辰,才能用些粥饭。”
说着,她看了看小几子上的粥与点心,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福婶见状便笑道:“那也不妨事,到时候我再做就是了。奶奶用膳不香,想来紫鹃姑娘也没心思进食。依老奴拙见,这些粥饼就让紫鹃姑娘用了吧。好歹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伺候奶奶不是?”
黛玉也道:“紫鹃,福婶说的是。因着我用不下饭,你跟着急了一个早上,我也心疼你呢,扶我躺下,就快去吃吧。”
两个姑娘名为主仆,其实情同姐妹。
见黛玉比着先前开怀了不少,紫鹃心里高兴,便也不推辞。扶着黛玉躺下,又替她脱了绣鞋,扯着葱黄色的薄被盖好,又掖了掖被角,这才放心。
福婶笑着再次告退,就带着房妈妈一起出去了。
紫鹃左右看了看,见屋子里除了床几之外,就只有两个小马扎,她就搬了一个过来,就着几子坐了吃饭,顺便也看顾着黛玉。
黛玉吃了丸药,喉咙里那股痒意慢慢压了下去,渐渐就不怎么咳嗽了。
但她也睡不着,便翻身侧躺着看紫鹃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