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点心自然比不上荣国府,口感不够细腻,其中一样甜点也太甜了些。
但紫鹃心里快活,再加上从昨夜到如今几乎水米不打牙,就着粳米粥倒也吃得香甜。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黛玉才开口:“让你跟我出来,真是苦了你了。”
黛玉自小生在锦绣堆里,一草一纸,一粥一饭,莫不精致细腻,平生最大的苦楚,也就是和宝玉那段心事不得成。
从前帮王熙凤打理荣国府的账目时,她也知晓外面时常闹灾,京城的物价随着忽高忽低的。但知道和见过是两回事,见过和经过更是天差地别。
如今她虽然没见过灾民,但出了荣国府到了这个院子里,房屋布局、花卉摆件都明显朴素了起来,让她一下子感受到了落差。
她自己倒是不在意日子清苦,却觉得对不起作为贾府家生子的紫鹃。
紫鹃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二等丫头,本身就是极出挑的。老太太之所以把紫鹃给了她,就是因为对方的父母也在荣国府当着差,在主子跟前有几分脸面。
许多事情他们这些林家来的客人不好说、不好提,但身为家生子的紫鹃可以。
想来紫鹃从小到大,虽不说呼奴使婢,衣食上也是极精细的。
紫鹃见她又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忙道:“奶奶说的是什么话?不说我是老太太给了奶奶的,合该一辈子都是奶奶的人。就算为着私心,奶奶待我像亲姐妹似的,离了奶奶这里,叫我到哪里再去寻个这么好的主子?”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起身坐到了黛玉身畔,低声笑道:“奶奶还不知道吧,这处原不是姑爷在京中的宅院,是他为着今日之事特意租来的,就是为了这场婚事能全了礼数。”
且不论日后两人相处如何,只如今徐茂行肯为黛玉费这个心,紫鹃就打心眼里感激他。
往日里她只道宝玉是个温柔体贴的,如今想来,宝玉体贴归体贴,也只体贴当下看得见的那个。不拘是谁,看见哪个他就体贴哪个,看不见的他就想不起来了。
这个姐姐,那个妹妹,他是个个都好,细微的实处却又想不出他做了什么。这一点徐姑爷就比宝玉强。
不过,在黛玉面前,她可不敢提宝玉的话。
黛玉微微有些羞囧,细声细气道:“我已经知道了,方才福婶说的。”
说起福婶,紫娟忍不住道:“见了福婶的气度,我才信徐家是刚败落没几年的官宦世家。那番行事,显见不是小家婢能有的。倒是那位房妈妈带着几分轻浮市井气,想来是后添置的?”
黛玉摇摇头,笑道:“那你可猜错了,房妈妈不是徐家的人。”
说到这里,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涌起一股红晕来,连今日特意画重的胭脂都遮不住。
紫娟以为她又要咳了,一双柳叶细眉紧紧皱起,刚要说“这次配的丸药越发不顶用了”,却见黛玉忽然扭身向里侧躺着,背对着她不说话了。
最重要的是,她没咳嗽。
往日里但凡黛玉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不正常的红晕,就是犯病咳嗽的前兆,今日却是怎么了?
紫鹃百思不得其解,但黛玉没犯病,自然是一件好事。
“阿弥陀佛——”她合掌在胸前只念佛,“佛祖保佑,咱们姑娘日后就好了吧。”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既然离了那个地方,但愿姑娘也远离了病根吧。
是的,在紫鹃看来,宝玉就是黛玉的病根。
自家姑娘若不是一直念着宝玉,偏又全不了念想,哪里会夙夜兴寐,把身子越熬越坏?
如今姑娘既然肯嫁人了,姑爷看起来又是个会体贴人的,日后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天长日久的,自然就想不起宝玉的事了。
只要不想宝玉,自家姑娘的身子慢慢也就养好了。
黛玉不知道紫鹃在想什么,只隐约听见她嘀咕了一声,仿佛是在为她祈祷,不由心头一暖,低声道:“那位房妈妈,是徐家请回来的媒婆。”
“啊?”紫娟一呆,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黛玉脸红,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羞。
想来也是,黛玉才多大呢?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姑娘,提到和自己婚事有关的,哪有不羞的?
随即又想到贾府几乎是迫不及待,连个好时辰都不愿意等,天还不亮就把自家姑娘送出来了,不免觉得齿冷。
听说宝玉犯了痴病,还不知能不能好。想来全府上下,也就老太太还惦记着他们姑娘呢。
想到老太太,自然就想到了老太太给的那个匣子。
虽然当众打开过,看起来真就只装了一张卖身契。但紫鹃想想往日里老太太对黛玉的疼爱,就觉得肯定没那么简单。
她连忙从怀里把那匣子取了出来,拿出卖身契,又把做衬的黄绸子拽出来,下面空空如也。
难道当真是她想多了?
紫鹃心下失望,却又觉得不甘心。
忽听黛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却原来,不知何时,黛玉又转了过来。见她摆弄匣子,正微微支起了身子,好奇地往这边看呢。
“这就是外祖母给的那个匣子?”黛玉问。
紫鹃拿着匣子凑过去,“就是这个呢。姑娘你看看,可有什么玄机?”
黛玉只略看了一眼,便道:“从前母亲也有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匣子,你反过来看看底部,是不是有个海棠花形状的暗扣?”
紫鹃依言翻过来一看,果然见底部正中间刻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她把眼睛凑过去仔细看,那海棠花的边围和其余部分有一圈不甚明显的缝隙。
“姑娘,真是个暗扣。”
见她满面惊喜,黛玉淡淡一笑,又道:“你伸手按一下。”
紫鹃果然仍就依言行事,伸出食指轻轻一按,海棠花往下沉了一瞬,又猛地弹了出来。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匣子底部脱离了匣子本体。
她赶紧顺着边沿掀了起来,掀开一块极薄的木板,露出里面藏的几张纸来。
“姑娘你看,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东西呢。”
见黛玉坐了起来,紫娟忙上前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腰后,又把匣子递到她面前。
匣子里一共有三张纸,其中两张是五百两的银票,存在大通钱庄,全国通兑的那种。最后一张是个存东西的票据,也是大通钱庄的。
至于取东西的凭证,就是贾母今早上亲手插在黛玉鬓边上的那支海棠簪子。
老人家心思缜密,深谙人心,知道以王夫人的秉性,不会给黛玉准备什么像样的嫁妆。哪怕是她亲自盯着置办的,可一旦东西离了荣庆堂,谁知道还要过几道人的手呢?
所以她又私下里给外孙女多准备了些,并当着王夫人的面暗度陈仓,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黛玉生就一副水晶心肝、玻璃肚肠,见了这款式熟悉的匣子,又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外祖母……”她的眼圈又红了。
“哎哟我的奶奶,今儿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再哭了。”紫娟赶紧劝住,“这是老太太疼你的一片心,你往后把日子过好了,才是不辜负她老人家为你打算这一场呢。”
黛玉红着眼圈把匣子抱进怀里,笑道:“我都明白。外祖母虽然最疼宝玉,待我的心也是不差的。从前老人家总想着两全其美,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
见她主动提起宝玉,紫鹃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嘴里说道:“奶奶既然都明白,好歹顾念自己的身子,不该想的就别想了,凡事都往前看吧。”
黛玉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却与方才不同,多了几分释然之色。
“说来你可能不信,自打我上次吐出了那口淤血,就觉得自己心里渐渐明白了。”黛玉笑道,“再想想从前那些心思,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二舅舅和二舅母最看重宝玉,又怎么会允许他娶我这个病秧子?照着二舅舅的心思,怕是和珠大哥哥一样,想替宝玉寻一门清流文官家的亲事呢。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不想再说宝玉事。
“对了,雪雁呢?”
自从她下轿之后,一左一右扶着她的就一直是紫鹃和福婶。雪雁那丫头性子一向沉闷,黛玉一时也没有注意。
可她都休息这么久了,还不闻雪雁的动静,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忽听她问起雪雁,紫鹃神色一顿,忐忑道:“花轿出门的时候,我本该和雪雁一起跟着的,却一直不见她的人影。因怕误了吉时,只好先跟着花轿出来了。”
黛玉秀眉轻颦,脸上显出忧色来。
紫鹃见状,忙安抚道:“奶奶莫要担心,老太太还在呢,必定不会让雪雁有危险的。等到三日回门时,咱们再把雪雁接回来就是了。”
黛玉道:“我不是担心雪雁的安危,而是怕她被人逼着做了什么事,心里不好受又没人可以诉苦。”
那丫头本就有几分呆性,平日里就是一戳一动的,嘴巴也笨,受了委屈也不会说。
所幸无论是黛玉还是紫鹃都很照顾她,有这两位在,至少在黛玉的院子里,没人敢欺负她。
可今日黛玉出嫁,雪雁虽不知为何没跟上来,却必然不是她愿意的。那丫头的胆子又不大,光是黛玉丢下她这一头,就足够把她吓得六神无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