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的楼桑村是一个两三百户的大村落。
春秋两季南来北往的旅客很多都在这里的客栈拴马,所以既有卖酒的旗亭,又有颇具乡土气息的妓女拉胡琴,相当热闹。
这个地界还是幽州太守刘焉的辖地,由校尉邹靖设衙代治。
近年来,楼桑村也不例外,受到扰世 害民的黄巾贼作乱的威胁, 一到傍晚, 天还没黑就紧闭村头的城门、客人、居民都会停止所有走动。
西边红彤彤的太阳开始西沉时,城门的铁门扇就会关闭。这时,望楼上的衙役就会擂响六声大鼓,提醒人们。
所以这一带居民称这座城门为六鼓门。今天也是,火红的夕阳开始照在铁门上、望楼的鼓正在擂响,两声、三声、四声 ……
“等等——等等一 ”
远处一位旅人,策马奔来。再晚一 步,他就得在城门外过夜。他挥着手飞驰而来。
最后一声鼓就要擂响时,他终于来到城门前。
“拜托了!让我过去吧!”
来人下马,接受例行检查。
衙役看着来人的脸,道: “哎呀,这不是刘备吗 ?
刘备是楼桑村居民,跟谁都很熟。但此人不是刘备,而是李家安,他使用了千变万化,成了刘备的模样一个时辰。
“是啊。这不,刚刚出门回来。”
“你啊,这张脸就是通行证,不需要检查啦。你到底去哪儿啦?这次出门时间挺长的咧。”
“是啊。跟往常一样跑买卖去啦。可是,最近不管到哪里,都有黄巾贼横行,生意不理想啊!”
“可不是嘛。过城门的客人每天减少。来,赶快过去吧。 ”
“谢谢啦!”
李家安再次上马,很快就来到了被烧毁的房屋,门口有一株大桑树,很好辨认。
“玄德公,我也是身不由己,军令如山,希望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李家安默默在烧毁的废墟内上了三柱 香,前世的他还是很敬佩刘备这个白手起家的枭雄的,虽然有很多同人作品里都说刘备是个虚伪的小人,但是如果仁 义可以装一辈子,那就是真的仁义。如今死都死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李家安在楼桑村一直待到了秋天。
蟠桃河水红了。两岸桃园红霞一片幽香微发。夜里,月似弯眉。
水上没有载人咏诗的船,也没有策杖逍遥的雅士身影。
李家安之前意外在桑树下发现了刘备生前留下的日记,才知道今天是去城里收钱的日子,那些店铺在半年前已经收了很多鞋子和席子。
城里尘土飞扬。
久未下雨,鞋底笃笃有声。李家安向 批发店收完钱, 一路走一路看着集市鳞次栉比、油光锃亮的门脸。
很多人聚集十字路口,人声鼎沸。许多地方的十字路口都经常卖炸野味和年糕,李家安以为涿郡也一样,因此嘈杂。定睛一看,在攒动的人头上边,高高立着一榜。
“ 那 是 什 么 ? ”
他也受好奇心驱使,从人缝中仰望榜 文。上面是“遍募天下义勇之士”的布告:
黄巾贼在各州作乱,年年为害,毒如鬼畜,苍生惨无青田。今欲诛黄巾贼,特告天下:太守刘焉感子民之泣哭而奋起,擂响讨贼之天鼓。故召隐于草庐之 君子,潜于山野之义士,咸聚于旗下。依各位之骁勇,欣然迎于府中。
涿郡校尉邹靖
“这是干啥?”
“招募军队呀。 ”
“招兵啊。”
“去报名、干他一场怎么样?”
“我这种人不行。不够骁勇,又没一技之长。”
“谁会只招有一技之长的人。不这么写,不威风呗。”
“倒也是。”
“一定要讨伐可恶的黄巾贼!不会使枪,就去割马草,也能帮助打仗。我去!”
有人嘟囔着离开。那声嘟嚷好似下定 了人们的决心,大家接二连三,纷纷迈开有力的步伐,朝城门那边官府赶去。
李家安听到了时势的脚步声,看到了民心所向的大潮,也不知道主公吕布现在如何了?有没有跟随讨伐黄巾贼的大潮?
人群散尽,他看着榜文,心里一直在思索。
“ 啊 … … ”
回过神儿来,他不好意思起来,准备离开。就在这时,杨柳树后有人喊他:“年轻人,等等!”
李家安也知道,刚才就有一个人坐在杨柳树下,跟路边卖酒的高声说话。他 觉得那个人在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便抬起脚、从榜下退了两三步。
“公子,你看了布告了?”
那人一只手端着酒杯, 一只手握着剑把,突然站起身,朝这边走来。
刚才只是从背后看到此人比杨柳树干还阔的肩膀,等他站起来一看、真是一 个大丈夫,仿佛突然立起的一座山,足以使人仰视。
“您是在问我吗 …… ”
李家安再次认真观察此人,总觉得有些眼熟。
“啊。除了公子,还有别人吗?”
那人胡须漆黑,口若牡丹,爽然而笑。
听他的声音,似乎年龄跟李家安不差几岁,但从发际到下颌蓄满了密不透风的黑亮胡须。
“看了……”李家安的回答很简练。
“公子怎么看哪?”他问话深刻,目光锐利,炯炯有神。
“这个 ……”
“还在想啊?你都盯着榜文看了那么久了 ….”
“我不喜欢在这里说话。”
“有意思。”
那人过去把酒钱和杯子递给卖酒 的,快步走回李家安身边,然后学着李家安的口吻道: “我不喜欢在这说话……哎呀,爽快!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真诚。好吧、去哪儿?”
李家安尴尬,道: “先走吧,这里是集市,人多。”
“好,走!”
那人大步流星向前走。李家安跟得很吃力。
“那座虹桥边上怎么样?”
“好吧。”
那人所指的地方是村口种着很多杨柳的池边。池上架着彩虹一样的石桥。
再往里去是一座废园子。 一位不知姓名的学究挖了这个池子,办了一所圣贤学 校。但因时势与圣贤之道背道而驰,没有学生正经上学。
尽管如此,学究还是坚定地造桥,讲 经说道。但集市上的居民、儿童却根本 不听,说他“是疯子”。不仅如此,还有人说他欺世盗名,向他投掷石块。
学究不知何时真的疯了,最后嘴里莫 名其妙地喊叫,在学苑中游荡。终于有 一天,他漂在莲花池里,变成尸体。可怜!
就是这样的一所遗迹。
“这里挺好。坐吧。”
那人坐在虹桥石栏杆上,让李家安也坐下。
来此途中,李家安大致观察了一遍那人,越发觉得在哪里见过此人。
所以到这里时,他也表现得相当沉着和诚恳。
“失敬失敬,敢问尊姓大名。”
于是,那人突然捶着李家安的肩膀说:“在下的名号,想必你也听说过 ……”
“什么?……你说我以前就认识你?”
“你忘啦。哈哈 …… ”
那人晃着肩膀,捋了捋腮边黑亮的胡须。
“难怪难怪。在下面颊有刀伤,相貌 有点儿改变。而且,这三个月来饱尝流 浪汉的辛酸啊。跟公子相见的时候,我还没留这一脸的黑胡子哪。”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李家安还是想不起来。
忽然,李家安看到大丈夫腰间佩带的宝剑,禁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啊、恩人哪!想起来了。你不是白家小姐的护卫史文恭吗?!三个月前。我从黄河回涿县,路遇黄巾贼包围,陷入险境,是你出手相救的呀!”
“正是。”
史文恭突然张开手,紧紧握住李家安 的手。铁打一般的手掌握住李家安的手之后,还富余出五指。
“你还记得在下。在下还是当时的史文恭。留胡子,改相貌,是因为不得志,要隐于世间。其实,刚才是在试探 公子是否认得出我。失礼之处,还请原谅啊。 ”
礼数太多,与英雄豪杰不太相称。
于是,李家安更加殷勤地道: “恩公!应该责备失礼的是我。不管你与当时相比有多大变化,我认不出你这位恩人,都对不起。请恕家安之罪!”
“哎呀,言重啦,不敢当。就算两抵”
“恩公!你现在住在这个县城里吗?”
“不不,说来话长。我不是说嘛,想 要夺回被黄巾贼抢去的县城,于是藏身民间,兴兵讨伐,兵败之后,再藏回民 间。就这样,多次举事。无奈黄巾贼势 力逐渐强大起来,最近我已经箭尽刀折 啦……前不久,流浪到涿郡,在山野打 野猪,宰掉以后把肉拉到集市上卖。活命而已,见笑见笑!这段时间,史文恭可是一副落魄相啊 … … ”
“原来如此啊。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李兄,你今天在集市上看到县城的布告了吧?”
“嗯。那个榜吗?”
“看了布告、你怎么想?看了招募军队讨伐黄巾贼的布告后 …… ”
“没有啊。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没有?!”史文恭用逼问的口气说。
“是的。没什么想法。因为我手无缚鸡之力,所以不想当兵。”李家安回答得静如止水。
凉风吹过桥下。翠鸟飞离水面,发出 啪嗒啪嗒的声音,就像彩色羽毛的飞矢流过。
“瞎说!”史文恭突然朝着安静的对方怒吼,从落座的石头栏杆上跃起,道: “李兄,你隐藏真心,对我史文恭 也深藏不露啊。噢,是了,你不信任我史文恭”
“真心?……我的真心刚才已经说啦。对你有什么可隐瞒的?”
“这么说,你看着当今天下,就没有任何感觉?”
“黄巾贼之害我看到了。可我只是个平头老百姓 …… ”
“别人不知道,跟我史文恭说这些, 我史文恭也不可能把你当做一介黎民。 请你说吧。我史文恭也是个武勇之士,决无二话。 ”
“这真不好办 。 ”
“无论如何都得说。”
“没法儿回答你。”
“啊……”史文恭茫然若失。凉风吹 着他漆黑的胡须。突然,他想起了什么 似的解下了佩带的剑。道: “你还记得吗 ? ”
史文恭握着剑柄,把剑横在李家安面前。
“这是上次你当做谢礼赐给在下的宝 剑,也是我渴望的宝剑。可是,在下不 才, 一直想有机会再见时还给你。匹夫史文恭不配佩戴这把宝剑。”
“在血光四溅的战场,在落败逃散露宿醒来的时候,在下不知多少次挥舞过这把宝剑。每次,在下都能听到宝剑的声音。”
“李兄、你听到过吗。这把宝剑的声音?”
“ 一挥断风、啾啾剑泣。 一剑刺星,俯仰剑柄到锋芒,错把剑光当成朦胧月夜里的云。在下看,那都是宝剑的泪 。 ”
“不。剑在向主人诉说:你要藏我于 室中到几时,无所作为?李兄,你若觉得 我胡诌,就让你亲耳听听剑的声音,让你看看剑的泪光吧!”
“ 啊 … … ”
李家安也情不自禁地从石头栏杆上站起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史文恭嗖的一 声挥剑斩风。真真切切,宝剑的声音传 来。那声音打动了李家安的心,让他断 肠。
“你没听见吗?!”
史文恭说着,第二次、第三次挥舞宝剑,剑光在空中划过。
“什么声音,你听呀!”史文恭吼叫。
看着李家安还是一言不发,史文恭感到恼怒, 一只脚踏在虹桥的石头栏杆上,望着桥下,自言自语道: “可惜啊!治国爱民的宝剑,身处乱世,无人敢佩,也是无奈啊!剑若有灵,就请饶恕我 吧。与其挂在一个卖野猪肉的腰里,不如葬身池中 … … ”
啊呀呀,眼看宝剑就要被扔到虹桥下面。李家安大惊失色, 一个箭步抢到史 文恭面前, 一把托住他的胳膊,叫道:“恩公!且慢!
史文恭本意并不是要把难得的宝剑扔 进污泥。李家安上前制止,正中他的下怀。可他嘴里却说: “有何话可说?”
说着,故意把身子向后撤了撤,看着李家安,等他说话。
“你先等等。”李家安平心静气道, 安抚史文恭悲壮的神情。 “人说‘真勇 士不慷慨’。又有‘大事漏于蚁穴’的比喻。有话慢慢说吧。不过,可以肯定,足下不是虚伪之徒。我一度恩公的心事抱有怀疑,恕罪恕罪!”
“哦……这么说……”
“风有耳,水有眼,大事不在路边谈。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也是七尺男儿,大汉子民,看着黄巾贼烧杀掳掠,我岂能无动于衷?”
声音很小,语韵宛如耳语,但话里藏着凛然大义。说完,李家安莞尔一笑。
“恩公,已经没有必要多吐言语。找机会再见吧。”
史文恭探出狮子脑袋,圆睁双眼,眼 神深邃,半晌无话。这是他感慨至极时的习惯。过了一会儿、沉吟似的吐了口气,胸脯起伏,道:“原来如此啊!史文恭没看错!现在我想起跳塔而死的老僧所言。在治乱兴亡的漫长岁月里,世家大 族都像泡沫一样纷纷消失了,只要还留 着一腔热血,肯定会在天下某地传承下来。啊,难得啊!我活得有意义!今月今日,我史文恭终于遇到了该遇之人啦!”
他独自低吟,突然跪在石桥的石头上,手捧宝剑,对李家安道:“谨将宝 剑归还于你。这原本就不是在下这等人所佩之物。不过,只要您接受了这把剑,佩带了这把剑,就要把这把宝剑的使命一起承担起来。 ”
李家安伸出手去。 一身庄严。
“我接受了。”
宝剑回到了他的手中。
史文恭礼拜再三,道: “我会很快造访楼桑村。”
“好啊,随时欢迎。”
李家安用这把宝剑换下一直佩戴的那把剑,还给史文恭。因为那把剑是之前史文恭救他时交换而来的。
“好啊,随时欢迎。”
“太阳下山啦。就此别过!”
黄昏中,李家安先行告别,快步离去。虽然被风吹动的淡蓝色衣服有点脏,但黄昏里满眼所见的万物当中,那口宝剑独放异彩。
史文恭目送着李家安,独自伫立桥 上,许久才回过神儿来,道: “对了,赶快说给师兄听听,让他也高兴高兴 。 ”
说着,他一路小跑,飞也似的离去,
就像一阵风化作一团黑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