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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针 隐藏的蝴蝶

    一项成熟的艺术,有创作者,就会有论评者,文学如是,戏剧如是,刺绣亦如是。

    徐博古就是一个非常出名的绣评人,他三岁便接触刺绣,十五岁入行,二十岁成了揽头,到后来因为儿子科举成功,这才弃了刺绣买卖,购置了田舍,但对刺绣的热情与眼光仍在,所以在苏州常常被请去各种场合对刺绣进行鉴赏评议,经过他手的绣品,没有十万件,也得有个七八万,以至于今天他的眼珠都浑浊了,但他本人仍然乐此不疲,而业界也都非常相信他的手感,就连苏绣大宗师沈女红,也对他的判断十分信任。

    这一次他能应邀来到香山作为评审,海上斗绣的主办方都感到与有荣焉,就想推他做论审首席,徐博古人老成精,哪肯干这种喧宾夺主的事情?所以一番推辞之后,仍然是由粤地绣评家梁晋坐了首席,他自己居于次席。梁晋尊他是上省老行尊,所以命人设了两个上座,两人一左一右坐定,梁晋便命开始。

    海上斗绣举办到现在已经有七年,前两年反响一般,之后因为形势的推动影响越来越大,这背后自然是有很深远的原因。今年是第七年,参加者越来越多,不但有来自广东各地的绣庄绣坊,更有来自朝鲜、日本、琉球、越朝、吕宋等海外诸国的刺绣师傅,在大明境内,除了广东十大绣庄都间接参与之外,福建、湖广、浙江也都献绣了,到了近两年,连南直隶那边对此也有了兴趣——如果不是江东丝绣行业的暗中推动,徐博古又岂会千里迢迢刚好来广东探亲访友、然后适逢其会地成为这次海上斗绣的评审?

    十四个“开门献绣”的评审落座之后,梁晋说了几句开场白,而后道:“论到刺绣,我大明自然是天下第一。而海上斗绣之举办,固然要公平公正,然正所谓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对海外来的刺绣师傅,我们也要优容一二。”

    这话说的很委婉,但内里的意思大家也都听明白了,是说大明的刺绣水平太高,如果完全按照真实水平竞争,恐怕海外诸国到时候都没法入选,所以在保证大面上公平的情况下,要留几个名额给海外的参与者。

    众人都道:“那是,那是。”

    徐博古也点头:“应该,应该。”

    他们苏绣行会对由粤绣行举办的一个斗绣产生兴趣,难道是因为广东这边绣评水平特别高么?还不是冲着海外市场来的!尤其是宁波市舶司关闭的背景下,通过广东走向海外,也成了江左绣行不得不考虑的一条渠道了。

    大家既然达成共识,接下来事情便进行得很顺利。上百件绣品便被捧了出来,放置在了四张八仙桌上,按照惯例,每一件绣品至少要过三个评审的手,以确保没有沧海遗珠。十四个评审分成四组,除了首席和次席之外,其他评审三人一组,每一组各占一张八仙桌,绣品就像菜式一样,由小厮流水般放到八仙桌上,评审品评过后又逐一撤下。

    梁晋带着徐博古在四张八仙桌间周巡,偶尔参与品评一两件绣品,按照海上斗绣发布的标准,这次“入门献绣”的门槛是达到广东十大名庄的出品标准,这其实也是不容易的,但广东十大名庄全部托分坊之名参加,再加上临近南方数省也有人赶来参与,以及粤省其它的绣庄,加起来便有一百多号,这些绣庄未必都能达到广东十大名庄的水准,但要集一庄之力,赶制出一件达到十大名庄出品水准的绣品,却还是有可能的。

    评审们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慢慢地就放开了,高言阔论谈笑论绣。

    忽然一个声音高了起来:“好绣,好绣!这件骨雕花鸟扇,简直精美绝伦!”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评审举起一把象牙骨雕双面花鸟折扇,刷的打开,只见那扇由十六档象牙骨组成,扇骨上雕了亭台人物——这些只是陪衬,不在此次品绣范围之内,可那扇面用米色缎为绣地,用上了双面绣法勾勒出花枝与飞鸟,绣飞鸟所用的撕针法、勒针法,绣花枝所用的捆咬针法、扭针法,小小一块扇面之中,将飞鸟之丽、花卉之雅呈现无遗,诸路针法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的绣品或许还有争议,可此扇一出便博得众口称誉,绣品换了几人之手,最后移到首席这里,梁晋先拿给徐博古,以示尊重,徐博古手摸了一摸,便道:“上品!几近超品!”

    这样的绣品毫无疑问是要入围的,因为水平实在是明显高出同俦。

    梁晋笑道:“那就准入吧。”

    小厮看了折扇下面挂的一个记号,告诉文书,文书根据这个记号在登记本上一寻摸,唱道:“天字十二号,南海绣坊,准入!”

    “哦,原来是南海绣坊啊。”有人轻轻说了一声。

    南海绣坊,其名号放到整个大明来说默默无闻,但在场谁都晓得它只是一个分坊,背后的总庄便是广东第一绣庄广茂源。所以这把骨雕双面绣折扇其实就是广茂源的出品。

    又过了一会,一个评审惊叹道:“好绣,好绣!”

    众人望去,只见他拿出一幅人物图,那是一块屏风绣面,如果装上屏风架子就是一块丈许大的屏风,上面绣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春秋时期有个叫萧史的人善于吹箫,能以箫声吸引白鸟,爱才的秦穆公将同样喜欢音乐的女儿弄玉嫁给了他,两人结成夫妇后继续精进,竟然将金龙彩凤都给引了来,最后萧史乘龙弄玉跨凤一同飞升成仙——所以这个故事就叫《乘龙引凤》。

    如果说刚才的骨雕折扇很小,这块屏风绣面就很大,徐博古过来摸了之后道:“此屏虽大,却没有一针之失,上品,几近超品!”

    这是和刚才花鸟折扇相同的评价了。

    梁晋不冷不热地一笑,道:“那也准入吧。”

    书办找到登记,唱道:“地字第一号,澄海绣坊,准入!”

    便有人仿佛恍然道:“哦,原来是澄海绣坊啊。”

    徐博古心里明镜似的,他虽然对广东境内的绣庄分布并未了如指掌,但最大的两派毕竟还是知道的,所以一摸那屏风便早猜到了来历。

    粤绣分广潮两派,以绣品展现古人故事正是潮绣的偏好,而潮绣的佼佼者,正是广东境内唯一能与广茂源相拮抗的潮康祥,徐博古敢肯定那个澄海绣坊一定就是潮康祥的分坊。

    这第一轮的品评结束后,小厮上来搬动桌椅,在大厅中央放了一张大桌,十二个评审将三四十件绣品一起放到大桌上,这是刚才通过第一轮评审的入围绣品。梁晋将绣品一一拿起,当众品评,去芜存菁,最后搜出了三十件绣品,列为“确选”。

    接着将这数十件绣品撤下,又搬上来七八十件绣品,这些是在第一轮品绣中落选的,按照惯例需要进行“搜遗”,以保证没有好作品因为评审错眼而落榜。

    很快的,一件越朝的披巾便被选了出来,再跟着,一件吕宋的鞋面也被搜了出来,徐博古眼珠虽然浑浊,心里却很清楚,这些便是对海外参比绣品的优容了。

    眼看猪肉分得差不多,大家的心情也就更加轻松,开始有评审把一些奇葩的绣品也拿出来笑话。

    “这件袍子针法错乱,用料粗劣,最好笑的是绣了一条金龙,龙竟然是五爪!”来自东莞的评审将一件扔出来说,“这个绣庄一定是个暴发户,线倒是用了金线,可龙有五爪,这是皇上才能穿的袍子,可他这袍子是有资格上贡到大内的吗?最后只变成一件废品。”

    众人哈哈笑着。

    这时另外一个来自肇庆的评审道:“如果你那件只是出错,那我这一件,就简直荒唐了。”

    他将一件百花台布扔了出来,几个评审瞥了眼后,纷纷咦了了一声,个个都甚是嫌弃。

    “如此劣质,简直令人难忍!莫不是哪个海外小坊的成品。”

    “应该不是,海外小坊,多半在黄字组,这件是玄字组的。”

    “玄字组?那是粤西收来的?”

    天字组多是广府的,地字组多是粤东的,玄字组多是粤西的,黄字组多是海外的,但这只是大致情况,有一些也因各种缘故掺杂了。

    “这件台布,简直就是村妇手笔,也敢拿来斗绣,莫非是想浑水摸鱼?”

    这件台布的质量,跟其它绣品相比实在太差,但因为水平过低反而被人当笑话看,有好几个评审都过了手,最后还递到了徐博古手里。

    梁晋道:“这种劣货,怎么递到这了?莫得污了徐老的手。”

    徐博古呵呵一笑,随手丢了出去,可就在台布离手的瞬间,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又叫:“等等,拿回来给我再摸摸。”

    旁边一个小厮赶紧将台布拿了回来。

    徐博古摸了一模道:“嗯?刚才手感错了?确是劣绣啊。”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以至于手感退步,忽然手指触碰到了某处,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

    只见徐博古的神色忽然变得激动,将那块劣质台布摸了又摸,按了又按,跟着凑近了细看,他的眼睛浑浊的厉害,要将绣品放到两寸距离内去看,最后又用脸贴着感应,一边感应,一边发出古怪的声音。

    “这,这……这!”

    梁晋忙问:“徐老,出什么事情了?”

    只听徐博古道:“上品!上品!上品啊!不,不是上品!这是超品,超品啊!”

    众人又惊又疑,要知道刚才徐博古对广茂源、潮康祥的佳品,评价也只是“几近超品”罢了!

    而这台布如此低劣,在场评审谁过了手都嫌弃,怎么可能是上品,甚至超品?

    “还有,这绣工,这针法……怎么可能!广东谁有这等针法?难道……是她?这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梁晋看徐博古如此失态,也知事情有异,便从他手里接过来,看了一眼,忽然皱眉,心想:“这徐博古难道是老糊涂了?”手中这台布的确是劣品——准确点说是相对的劣品,就绣品本身来说可谓“村妇之良工”,不然也不会被林添财选中,但放到斗绣场上,这种水平的刺绣就是劣品。

    徐博古眼睛半瞎,心却明镜一般,听到梁晋没动静,便提醒道:“梁翁摸一摸百花中间的隐线。那线藏得深,所以我第一次过手也没发现。”

    梁晋怔了怔,摸向花朵中间,他的手感不如徐博古那般敏锐,却毕竟也是广东屈指可数的绣评大家,一摸之下,果然摸到了门道:“这是……”

    徐博古道:“这台布的底子是劣品,但被大高手改过。”

    这台布从梁晋手中传到别的评审手里,有了心理预期之后再细摸,果然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台布本身质量一般,但中间有一些线路却展现了极其高超的针法,这针法普通人看不出来,但在场评审能坐在这里,每一个都是识货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有人不解地问。

    徐博古道:“这块百花台布应该是裂开了,然后有人用隐线将台布补好,原本的这块台布,不过是村妇之工,但补绣的这人,针工之佳,简直……罕见,罕见!”

    他说到后来,几乎要叫出一个人名,但想到了当年的那场大变故,心中一惊,临时改了口,只说“罕见”。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若真有这样的针工,直接绣一幅绣品来献绣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将上佳的绣工,藏在缝补的针法里头,这为的是什么?”

    “莫不是……这个人只会缝补?”

    这话有些荒唐,让现场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刺绣诸法里头,缝补自然也是很重要的,但绣品这门艺术,最后还是要让大众看得见、摸得着、品得出,要让使用者赏心悦目,一种只有顶级的业内人士才能感受到厉害的刺绣技巧,除了炫技之外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会不会是这样?”有人说:“这是一个刺绣宗师随手为之。”

    马上便有人驳斥:“哪个刺绣宗师会这样浪费自己的针线!”

    桑棉变成丝布,价值便升十倍,而丝布变成绣品,价值又升十倍,若是刺绣宗师出手,则绣品价值又可能再升十倍,有此百倍之利,可以说宗师们的每一针下去都是银子,所以这位评审才会如此斥责。

    “但现在就是有这样一件绣品啊!”

    议论纷纷中,梁晋道:“眼下且不管绣者之动机,大家且论一论此绣品能否入围吧。”

    众人纷纷道:“首席所言正是!”

    一个评审道:“此绣针法上佳,应该入围。”

    另外一个评审却摇头:“缝补的针法的确很好,但就绣品本身来说,仍然是一件劣绣。所谓‘入门献绣’,是以绣品定成败,绣者针法再好,成品不行,那就是不行。”

    这时有人说:“也许绣者就是要用改绣来展现她的针法呢?”

    之前那人说:“如果是改绣,能化腐朽为神奇,那自然也可以入选,可现在这台布缝补过后也依然平平无奇啊。”

    争议的双方各有道理,一时之间两不相下。

    梁晋道:“要不这样吧,大家举手以决,十四位评审,我不参与。如果有七位以上评审支持此绣可以入选,那就让它入选,否则便只能遗弃了。”

    徐博古道:“梁翁所言倒也公道。”

    梁晋命两个小厮将台布拉开举起,十几个评审互相耳语商量,眼看就要表决,忽然一个年轻的评审道:“咦,刚才我是看错了么?”

    “什么?”

    那个年轻的评审让一个小厮举烛光靠近,他自己换了个角度再看两眼,忽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这!”

    众人知道有异,也都仔细看去,一时不见有什么出奇。

    那年轻的评审道:“换角度,换位置!”

    众评审按他的说法或换角度,或换位置,仔细再看,片刻之间,“咦”、“啊”的声音此起彼伏,个个充满了惊异。

    徐博古眼睛看不清楚,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蝴蝶,蝴蝶!”年轻的评审叫道。

    “什么蝴蝶。”

    “有蝴蝶,有蝴蝶!”

    只见灯光摇曳之下,几只蝴蝶竟然在台布上若隐若现,那些隐线藏在花卉之间,构成了一种视觉上的错觉,乍一看仍然是百花,但要在特殊的角度之下,才能发现花丛之中,竟然飞着几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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