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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针 自立

    林叔夜本来的计划,从本庄出来后还要往家里一趟,但摸摸脸上的伤痕,为免娘亲担心便不回了,让刘三根直接驾小艇送自己回黄埔绣坊。

    林添财见到他,刚要问妹妹怎么样,一瞥见外甥脸上的伤痕,就有些不好的猜测冒出来,叫道:“阿夜,你脸上怎么回事!”

    林叔夜说:“没什么,路上摔了一跤。”

    林添财微一皱眉,外甥脸上的伤痕很明显不是摔跤能摔出来的,他把刘三根拉到一边逼问,刘三根被逼不过都说了出来,还没听完,林添财气得跳脚,吼叫道:“陈家老二敢打你,他现在还敢打你!我去找他算账,我去找他算账!”

    林叔夜一把拉住了他:“舅舅!不用了。”

    “你拉我干什么!以前也就算了,现在还敢这样,他们把你当什么了!我,我……”

    “舅舅!”

    这第二声叫喊带着更加强硬的语气,甚至有些威严,叫林添财都忍着平静了几分。

    林叔夜说道:“现在我们势不如人,闹这些没意义。再说,我自己已经报仇了。”

    林添财看向刘三根,刘三根憨笑了一下,把后面的事也说了,林添财这才转怒为笑:“这样啊,那就行。虽然还是吃点亏,不过这口气出了就行。这也多亏陈子峰为人还算公道。”

    旁边忽然有人轻轻一声冷笑,林叔夜循声望去,原来他们刚好站在高眉娘的门边,高眉娘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就在旁边静静听着,冷冷看着,喜妹伴在她身边。

    林叔夜叫道:“姑姑。”

    高眉娘看了两眼他皱巴巴的衣服、带着伤痕的脸,冷笑着:“被人打了?”

    林叔夜道:“都是皮外伤,不妨事。”

    高眉娘道:“皮外伤皮内伤,都不关我事。但我刚才听说打你的人回头要让谁把绣坊收回去,这绣坊原来不是你的么?”

    林叔夜道:“绣坊是我的,地契、文书都在我手里。”

    高眉娘逼问:“那别人还能收回去吗?”

    林叔夜沉默了。

    从律法上来说,林叔夜有了地契、文书,当然就是这黄埔绣坊的主人,但大明以孝治天下,这个时代行业协会的势力与规矩又与后世不能一概而论,只要黄埔绣坊名分上还是广茂源的分坊,如果陈家的人反悔要收回,广绣行的人是否会承认黄埔绣坊的独立性?只要林叔夜还自认是陈家子孙,如今祖母仍然在堂,绣坊又是老夫人所赐,如果陈老夫人借个缘由开了口,林叔夜是否需要遵从?便是告到公堂,官老爷到时候会怎么判也是难说。

    “看来还是有隐忧的。”高眉娘道:“当日在深圳,你答应我的第一个条件,还记得不?”

    “记得。”

    当初在深圳墟上,高眉娘开出的第一个条件便是:如果要请她来做大师傅,绣坊她要占一半的股,当时林叔夜已经应承,但如果林叔夜对绣坊的拥有权有了瑕疵,那他对高眉娘的承诺就要打折扣。

    高眉娘没有再说话,只是很冷淡地看着林叔夜,林叔夜想了想,说道:“姑姑你且安心,我会让你放心的。”

    高眉娘淡淡道:“那就好,我可不想再白忙活一场,最后却为别人做了嫁衣。”说完转身向内,喜妹便关上了门。

    林添财微微讶异:“这才一夜功夫,这小姑娘居然被她调教服帖了?”

    林叔夜没心情关注喜妹的事,拉了舅舅回房间商议事情,林叔夜道:“舅舅,我想自立。”

    “自立?什么自立?”

    林叔夜道:“我要自立,不想让黄埔绣坊做广茂源的分坊了。我要让它独立,彻底地独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林添财道:“自立?撇开广茂源自立?你以为是那么简单的事?可别被那娘们说几句你就冲动乱来了。”

    “我不是冲动,也不是乱来。”林叔夜说道:“我原本倒是没有这个想法,但这次总庄之行,却让我有了这个念头,再被姑姑一说,我就觉得绣坊非自立不可了。”

    林添财道:“你是不是因为这次去总庄没要到帮助,所以就逆反生气了?我告诉你阿夜,别冲动。挂在广茂源麾下,就算广茂源一钱不出、一线不给,也仍然有许多暗中的好处。”

    林叔夜没有吭声。

    林添财便给他一项项地解说:“第一个,虽然总庄那边不停有人给你穿小鞋,但这些毕竟是广茂源内部的事,总庄和黄埔分坊之间内部如何切割,外人并不清楚,而且陈子峰至少明面上也还是认你的,就凭着他的默认,就给了我们很大的运作空间,你晓得不?”

    他屈着手指说:“去卖货,人家听说是广茂源的分坊,先就信了你三分。去拿货,人家知道你是广茂源的,就能不用押金,甚至能压款——这一进一出,你知道一年能省多少流钱不?在行会里行走,人家知道你是广茂源的,便都会给你三分脸面——冷嘲热讽的人自然少不了,但只要陈子峰一天还认你这个弟弟,黄埔绣坊就会有一口饭吃。以你舅舅我的手腕,就能在行市上借势揽单卖货!

    “可如果我们跟广茂源正式切割,那样一来,我们就变成一个毫无根底的小作坊,不但行市需要重新去打,货源人家要更多的订金押金,到时候怕是连以前的老客户都未必能保住,甚至茂源绣庄里头,那些本来就要给咱们穿小鞋的人,就更能名正言顺地打压我们了,万一陈子峰也因此而生气,也不需要他动手打你,只要他默不作声,陈子丘那些人去鼓噪几句言语,就能让我们在广绣行寸步难行!”

    “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林叔夜道:“回来的这一路,我也是思前想后,在总庄时老太太说了,别的绣坊坊主任命,只有任命,没有地契,没有文书,她给了我地契文书,就是叫我自立的意思,因此不会再给我们多余的源资。没有源资,却也没有取消我们分坊的名号,这样一来,外界对我们的认知便不清不楚。将来我们破产了,总庄不会受到牵连,大不了就是损失一座庄子。可如果我们将来混出名堂了呢?那时候总庄的人来摘果子,我们该如何应对?”

    林添财沉吟着,道:“是有隐忧,但糊涂账也有糊涂账的好处。”

    “原本我也还在犹豫,”林叔夜道:“直到刚才被姑姑一敲打,我就知道咱们没有退路,只有自立!”

    高眉娘刚才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绣坊一半的股份是林叔夜答应的第一个条件,如果第一个条件也不清不楚,那她还会留下吗?

    林添财皱着眉头:“说来说去,你还是怕了那个婆娘。”

    林叔夜却道:“舅舅,如果没有姑姑的加入,黄埔绣坊值几个钱?”

    林添财一楞:“这……也就几十亩地,几间破屋,能值几个钱!那些绣工、学徒,广佛之间到处都是,至于那三个师傅,她们那水平,呵呵,也不难找。”

    如今白银尚贵,广州郊区的田价一亩不过十两上下,黄埔绣坊按地契有五十亩,但本来就不算良田,不然当初黄埔村未必肯卖,而且这五十亩里头还包括了前面的水池、后面的一片林子和左边一个小丘,平地二十亩,屋舍又破旧,连房带地,按市面价可以说是值二三百两银子,这个数目貌似还不小。但这里不是农田,买了就能种地,这么一大片地方却位置偏僻,有钱人不会来这买房子,要买房子的看不上这破屋,没钱的人又出不起,如果找不到买家,说它一文不值也成。

    至于那些绣工、学徒,在广州府的人牙随时能聘,又不是签死的包工,不能算钱。

    林叔夜又道:“除开广茂源潮康祥不论,其余八大名庄,其绣庄价值几何?”

    林添财道:“价值几何?一年光纯利上千两白银都打不住,谁会卖!他们的庄子、工房,其实也不是最值钱的。值钱的是那刺绣体系,还有打出来的响亮名号,就是那块牌匾,也足有千金之价!”

    林叔夜道:“如果有姑姑加入,那我们绣坊有机会跻身十大名庄吗?”

    林添财沉默了。

    除了广茂源潮康祥之外的八大名庄,每一个都是有一位刺绣宗师坐镇,那位宗师的存在便是维系八大名庄声望的根本。而黄埔绣坊现在是没有底座根基,却凭空掉下来一个可能有宗师级能耐的高眉娘,这才是让林叔夜乃至林添财也忽然有了雄心壮志的原因。

    林叔夜道:“您刚才给我算的,都是小数,姑姑的才华才是根本。现在小数与根本有了冲突,如何取舍,难道还用说吗?更何况,眼下继续呆在广茂源麾下虽然会有一些好处,但所有的好处,都会有代价的。今天不清不楚得来的便宜,我怕将来要十倍来还。”

    这句话仿佛就戳中了林添财的心病,同时也知道外甥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虽然他觉得林叔夜的说法也有道理,但并不喜欢这个决断,换了别人他就跟对方崩了,但对这个外甥林添财总是克制自己而站在对方的角度想,心里转了转,还是说:“好吧,既然你决定了,那就这么做。”

    林叔夜便坐在灯下,很快就草拟了两份文书来,林添财问:“什么?”一看,那文书却是两份转让的合同,一份是将绣坊的股转了一半给高眉娘,另一份是要地契房契转给了林添财,林添财看了不悦道:“阿夜你做什么!”

    林叔夜道:“现在绣坊没有一分钱,如果再要自立肯定更加举步维艰,就算只是参加海上斗绣,我们的启动银两也没有了。所以我想将绣坊的地契房契抵押给舅舅。”

    林添财道:“你没有,我还有一些!我当你儿子一样,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跟我讲这个,你是打算不认我这舅舅了?”

    听了林添财的话,林叔夜说道:“舅舅的意思我知道,我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舅舅。但我不能空口白牙地就让舅舅你将钱拿出来,如果我养成了这种习惯,慢慢我就会不知道钱来的艰难,让这样子的我经营下去,会让秀坊变成一个无底洞,到时候舅舅你的钱没了,我自己也会变成一坨烂泥。所以如果要作绣坊之主,就必须让绣坊的账目出入公正、来去明白。所以我要请舅舅拿钱投进来,就得有相应的东西抵进去。”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舅舅你便是再宠我,也要想想小云那边。”

    林添财笑道:“那个小子没心没肺的,不在意这些。”

    “我当然知道小云是什么性子。”林叔夜道:“但他不在意,我得替他在意。这才是兄弟的应有之义。”

    林添财也是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看多了人情冷暖恩仇变故,虽然与林叔夜甥舅情深,但也知道林叔夜的做法更对,当下拍拍他的肩膀说:“但你文书上说将房子地契抵三百两,一来这个比市价低,二来我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

    林叔夜道:“这座绣坊,位置偏僻,其实如果真拿去典当行典卖,也未必押得出三百两吧?”

    林添财点头:“去典当行典当自然没有。”

    “那不就是了,”林叔夜道:“这个价格比市价低,却比典当行高,所以是合理的。”

    林添财犹豫了一下,便也点头。

    林叔夜又道:“至于银钱,我不知道舅舅有多少,这三百两不是要舅舅你拿出来,而是设一个上限。反正绣坊管钱的是舅舅,需要用钱我来找舅舅商量,但如果过了三百两还无收入充填,那我们就要另想办法了。不能为了我的梦想,把舅舅的身家给赔进去。”

    见他将该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林添财便不再拒绝,反而欢喜道:“阿夜,你有这等心性,办事又如此有分寸,这绣坊不管最后经营得如何,你肯定是不会穷的了。我终于可以对你放心了。”

    然而他还是叹了一口气,说:“虽然你这些事情想得周全,不过这样一来,我们接下来的压力可就大了。”

    “我知道。要自立了,怎么可能轻松。”林叔夜道:“但我觉得值得。”

    舅甥俩商议妥当,第二日林叔夜便来找高眉娘,将股权文书交给她,并将昨夜商量后的决定告诉了她。高眉娘默默地听着,听到后来竟然有些发怔。

    林叔夜见她失神,叫唤道:“姑姑?”

    却听高眉娘低声道:“当年我若能像你这般,何致有后来之事?”

    “嗯?姑姑你说什么?”

    高眉娘回过神来,再看林叔夜,眼神就显得有些复杂,许久才道:“经营之事,我不擅长,但你既然摊开来说,我也有一疑问。这地契房契,难道不是绣坊的一部分?当初既已决定分一半给我,在你决定要将之让渡给林添财之前,难道不用问过我?”

    林叔夜道:“就字面而言,当初答应让一半股给姑姑的,是绣坊本身,而不包括地皮。但我若纯以此论,类于公堂诡辩,姑姑要听我真正的想法否?”

    “你说。”

    林叔夜道:“就绣坊眼前来说,最值钱的的确是这片地皮,但这片地皮的价值,姑姑你真放在眼里么?”

    高眉娘没回答,但看她那淡漠的眼神就知道显然并不放在眼里。

    “此其一。”林叔夜道:“绣坊真正的价值,在未来不在现在,在于我们将要去做的事情,而不在于眼下这偏僻旧屋。一旦我们能够进入广潮斗绣,则绣坊本身,或能年利千金,年利千金的绣坊,价值何止万金?既然有望得万金之利,区区三百两的地皮房屋,何足道哉,此其二。”

    高眉娘冷笑道:“以虚无缥缈的未来之诺,来换眼前的地产屋舍,你可真是好口才。”

    “那是因为我对姑姑你有信心!所以我才会拉着舅舅下水,放手一搏!”林叔夜正色说道:“难道说,姑姑自己没信心么?”

    “行了,不用对我用激将法!”高眉娘轻声冷笑:“广潮斗绣,何足道哉!你好好去办事吧,只要你的经营跟得上我的绣针,什么八大名庄,什么茂源康祥,土鸡瓦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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