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杨锦望年老手不稳,沈女红怕已是当世唯一的在役大宗师,虽然广东这边嘴硬不承认,江东那边却暗暗以“天下第一人”许之的,这样的人的精心杰作,又岂是她人所能复制?
袁莞师心头一动,说道:“想要仿得跟沈氏原绣一模一样,自然是不可能的,但那个徐瞎子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啊,那么仿出来的绣品就算境界有所不逮,只要最后思路走对也就成了。也或许,谁能仿得更像、破得更真、补得更好,那谁就能在这第一关中得到高分!”
说到这里,袁莞师露出了笑容:“别忘了,这一轮是六进四,每组只淘汰两庄,所以也不需要绣得完美,只要我们交出来的‘答案’不是最后两名就行了。”
黄谋一拍大腿:“有理,有理!”
高眉娘不置可否,继续说道:“苏绣的用料,与我粤绣同中有异,何况这幅《西洲话旧图》是画作的模绣,因此与普通绣品更不一样,若要先仿绣,便会遇到第二个难点:材料!我已经摸过那绣,里头的用料,我们所备物料里大多能寻到,但里头有三种针线,我们凰浦目前是缺的,而时间又只有三天。”
广潮斗绣开始之前,各大名庄已经备好了天量物料和大量的押题半成品,但刺绣题目变化无方,再大的储备量也终究不可能确保万无一失,因此这等大斗绣,斗的不但是各庄的刺绣水平,也更考校各庄的人力物力,以及绣庄运营者的应变能力。
林叔夜便说:“寻线这事我去办!”
黄谋却摆手:“这个我来!我白听了高师傅的破题,总得有个回报不是?”他笑着问高眉娘:“刚才高师傅说有三个难点,却不知第三个又是什么?”
“第三个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高眉娘道:“诸物齐备之后,如何仿绣、如何破绣、如何补绣,便是第三个难点。不过这些要看的就是各庄宗师的手段了。”
黄谋又问明凰浦所缺的那三种特殊丝线,而后欣然起立,拍拍林叔夜的肩膀笑道:“高师傅所说三种丝线,我今晚便派人送来,你们可以开工了。”说完扬长而去。
林添财望着他的背影嘀咕:“这一次可便宜他了!”想来以潮康祥的实力,这一轮斗绣只要方向上不出差错,在地字组夺魁大有指望,至少能稳保不输。
袁莞师也站起来道:“行了,该听的都听清楚了,众人都散了吧,别妨碍高师傅做针,却有一件事情给我紧记了!今日园中听到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
众绣娘齐齐答应,随袁莞师告辞。
这时园中便只剩下数人了,眼看不是心腹就是股肱,林添财忽然目光闪动,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林小云不禁问:“舅老爷,你得意什么?”
林添财笑道:“任他黄谋奸似鬼,这一次也要喝洗脚水了!我刚才还怕高师傅一股脑全倒出来了,幸好,高师傅也是妙人,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一个字也没漏!”
“哦?”林小云欢喜起来:“姑姑还藏有妙招?”
林添财和林叔夜对视了一眼,便都在对方中看到了答案。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和林叔夜可是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见识过“天衣无缝”的神技了的!
林叔夜道:“其实姑姑也没欺二哥,只要按照姑姑所言进行,潮康祥虽不能独占鳌头,从第一关脱颖而出也是没问题的。”
林小云笑道:“庄主这么说的话,那是有把握我们能‘独占鳌头’了?”
林添财笑道:“如果是斗别的也就罢了,可斗‘缝补’,哈哈,咱们凰浦赢定了!”
“这一次,我们广茂源稳赢定了!”
茂园的闭门会议上,梁惠师轻轻一笑。
而听了她方才的分析之后,孙、李两位宗师也已心中有底。
孙庆师道:“模绣而后破绣,破绣而后补绣——苏州那位徐老先生这个题目,果然内有乾坤。”
梁惠师道:“你们来之前,我已到库中检视过了,所需针线一应俱全,今晚就可连夜开工。”她说着,便将目光落在李源师身上。
广茂源原本的诸宗师各有所长,梁惠师技艺最高,而且“粤绣八门二变皆精”,梁氏以下,袁莞师在自身扎实的广绣针法基础上,能博采省内各家之长,其潮绣针法足可与潮州府的刺绣宗师分庭抗礼,而李源师所学则更杂,因年轻时曾多方游历,所以苏绣、湘绣、豫绣等皆有涉猎,其模仿外省名家的绣作常常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只是尚未能融会为一炉,于自我创意上又有所欠缺,所以止步于既精且博,而未能超凡工入神技。
这时细细回想了沈女红的那幅绣半晌,李源师道:“若给我一个月时间细细打磨,我能将沈女红那幅绣模个全真全像,便是梁晋也能瞒过,不过多半瞒不过梁太元和徐博古。”
刺绣求快只在斗绣场合,真正的精品是需要水磨工夫的。
孙庆师道:“咱们可只有三天,而且后面还要设法破秀、补绣。”
李源师道:“若我连夜开工,两天两夜工夫也能把绣模出来,但只能骗过凡眼,便是梁晋也瞒不过的。”
梁惠师淡淡一笑,道:“那也够了!这次是比‘补’,又不是比‘仿’。你赶紧开工,模出绣品之后,由我来‘破’。”
仿出一幅精品刺绣固然考校功夫,要想将仿品“破”得跟原绣一般无二,同样极难。
“破了之后……”梁惠师的话还没说完,一直没开口的陈子艳忽然打断了她!
“我来补!”
诸人吃了一惊,齐齐向她望去。
陈子艳就仿佛没有看到三宗师的目光,只是看向同样惊讶的陈老夫人:“我来补!”
陈老夫人忙劝道:“艳儿,这只是区区广潮斗绣第一关,杀鸡焉用牛刀啊!”
“祖母,难道你是怕我会输给姓高的!”
“这……祖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必要啊!”
“不是就好!”陈子艳冷笑道:“那这场绣,我补定了!”
陈老夫人踌躇着,对李孙二人道:“仿绣之事事不宜迟,还请源师到库中选好丝线用具,这便开工吧,庆儿从旁协作。”李孙二人答应了出园。
陈老夫人这才道:“艳儿,你是打算用那一手功夫吧?”
“哼。”
“那一手‘天衣无缝’,的确惊艳绝伦。”陈老夫人道:“但这手功夫你会得,姓高的自然也会,到时候同台竞技……”
“正是因为同台竞技,所以我才要下场!”陈子艳道:“这手功夫,虽然是从她那里学的,但我偏偏就要在这上头打败她,好叫天下人知晓,这世上有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着孙女这等目光,听着孙女这般语气,陈老夫人也知道劝无可劝!孙子孙女什么都好,就是这份执拗却是自己也无法改变的。她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说:“罢了,罢了,虽然是不必要的冒险,但祖母也相信你是青出于蓝。”
梁惠师要说话,但最终忍住了,起身道:“既然尚衣有下场之意,那等源师模完、在下破好,便给尚衣送来。嘿嘿,妾身其实也想看看,在大内苦修十载的大内首席,是如何艺压天下。”
她这话语气平和,似嘲讽非嘲讽,但陈子艳就当她是在嘲讽了,正要反唇相讥,梁惠师却没给她这个机会,转身便出门去了。
陈子艳又恼又恨,却总不能追出去跟她争吵——那岂非失了自己的身份?因此也只能吞咽了下去,跟祖母辞别了。
送走了大小姐后胡嬷嬷转回来,对老太太说:“大小姐这样冲动,老太太怎么也不劝劝?这场斗绣赢了没好处,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把尚衣的招牌给砸了?”
“这个道理我岂不知?”陈老夫人叹道:“但艳儿这脾性,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强行压下她,只怕更要闹出什么事情来。便是她暂时压住了自己,我也怕……也怕她心里头万一受不住,也跟她兄长一般疯了可怎么办?”说到这里,老夫人的眼眶便红了。
胡嬷嬷也跟着垂泪:“这真是作孽!怎么他兄妹两人,都绕不过去姓高的那个孽障!”
陈老夫人忽道:“那姓高的虽然可恶,终究只是外敌。”
胡嬷嬷也是个有心机的人,一听这话一惊:“老太太这话,莫不是思疑庄中还有内鬼?”见陈老夫人冷笑着,胡嬷嬷道:“也是,也是,想着近来种种事端,若非庄中有内鬼,如何能落到这般地步?只是那内鬼……老太太心中可有谱么?”
陈老夫人没有说话,盯着没有关上的门,忽然道:“你去请惠师来。”
“惠师?老太太莫非……”
“不要多嘴,去请便是!”
胡嬷嬷答应了出去了,陈老夫心道:“峰儿智计人所不及,就算病中也必所言有中!”心里想着,口中便忍不住呢喃着陈子峰的那句话来:“内奸不除、绝无胜机,内奸不除,绝无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