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师没有走远,很快就回来了,礼毕未坐,陈老夫人还未开口,梁惠师自己就先说话了:“老太太让我回转,尚衣又不在这里……嗯,老太太还是怕有闪失,要瞒着尚衣,求个万无一失吧?”
陈老夫人暗中叹了口气,这些年来,阖庄内外,梁惠师可说是第一知己!自己想到的事情,她能猜到,甚至自己没想到的事情,她也能帮着想到,实在是最顺心顺意之人,以老夫人的本意实在也不愿意怀疑她——可是越是如此,梁惠师嫌疑越大,种种迹象表明,广茂源出的内奸就在核心层,而且非绣道高手莫办,而梁惠师又与高眉娘关系深厚——虽然表面是仇,又焉知内里没有其它?
只不过眼下没有证据,而陈老夫人也怕自己冤枉了好人,那样就不免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如今大敌当前、莞师背叛,若再失了惠师,广茂源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以这一点推断的话梁惠师又不像内鬼了,因为她真有异心的话,此刻只要直接背叛转投凰浦,然后联合高眉娘光明正大地杀过来,茂源这边便断难寻到可与抗衡的力量了。
黄谋办事神速,又未推托,所以天黑前就派人将凰浦这边所缺的三样物料送了过来,林添财拿到物料后心满意足,林叔夜却有些过意不去,觉得二哥以诚待我,我这边却有所保留,不免有失兄弟之义。
林添财与他亲如父子,只瞥一眼就知道外甥在想什么,冷笑道:“怎么,觉得对不起黄二舍?哼哼,他这么爽快,那是因为这一轮跟我们没有冲突,又乐见我们去给广茂源添堵。我只问你一句,若此刻是凰浦与康祥对决,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林叔夜一听就笑了:“那他一定会防着我的。”
林添财又说:“那咱们瞒着他的事情,会导致潮康祥落败么?”
“那却不会。”
“这不就得了!”林添财道:“你跟黄二舍虽然结拜,但这结拜与其说是做兄弟,不如说是做同盟,盟友之间要顾及信义,但各自有所保留也是正常的。阿夜啊,以后你是要做生意的,生意场上的事就得按照生意场的道理来,书本上教的那些道理是圣人干的,咱们买卖人没必要把自己标得那么高,那样到头来只会误人误己!”
林叔夜亦知舅舅所言有理,便点头道:“舅舅说的是。”便将这心结给解开了,入园来见高眉娘。
高眉娘取了物料细摸一遍,颔首:“是这些,没错。”
林添财大喜:“那行,我们大功告成了。”
却就见高眉娘将物料交给喜妹:“去交给云娘、绣奴,让她们连夜开工。”
林添财吃了一惊:“高师傅,你不自己动手?要交给两个小的?那可是沈女红的出品,他们两个行吗?”
高眉娘道:“能在斗绣的压力下,得到一件沈氏绣品加以模仿,这可不是随便能有的机会。”
“这这这……虽然对她俩是良机,但万一搞砸了可怎么办?”
“应该不会的。”
“应该?”
“云娘和绣奴这段日子进步神速,我对她们有信心。”
“可是……”
林叔夜已经拦住了:“舅舅,这刺绣上的事,我们便听姑姑的吧。”
林添财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想想外甥说的也对,点头:“好吧,行吧。”语气无奈,却还是没有干涉高眉娘的决定。
舅甥二人正要离开,高眉娘忽然道:“且慢。”
“唉……”茂园之中,陈老夫人在叹息中请了梁惠师坐下,“还是瞒不过惠师。”
“老夫人放心吧。”梁惠师轻轻一笑:“你若不叫我回转,我也不好强出头,但既然叫了我来,我便明白了您的心意。其实我早有定计。自高秀秀现身,我便算尽她的各种依仗有所伏笔,那个计谋也是早预好了的,但要施行,却还要如前面两次一般,借助杨管库那边的人力。”
“这个老身来开口,只不知计将安出。”
梁惠师笑道:“其实库中针线,还是缺了一样的,只不过这一样东西,凰浦那边照样也缺,只要掐死了这一环,就能叫那姓高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博雅的后园,高眉娘也叫住了林添财:“舅老爷,诸事皆备,但还差一物,没有此物,我们要补绣便是无米之炊。”
“缺什么?”
“线。”
“不是都拿来了么?”
“拿来的,是模绣所需要的线。补绣所需要的,还缺三种。”高眉娘早有准备,抽出了七种丝线来:“《西洲话旧图》破裂处如果要用‘天衣无缝’针法要缝合,需要这七种绒线,而这七种绒线可以用来绣制,却不能用来缝补。”
“为什么?”林添财问。
这次林叔夜开了口:“莫非是其质不足以数分?”
高眉娘点了点头,取出针刀,再展分线绝技,将其中一根绒线一分为二,跟着又将其中一根再次一分为二,结果这一次却失败了——她针刀仍然锋锐、手法仍然精绝,但绒线的质量却经不起二度切分。
这一来,林添财也明白了:高眉娘用来缝缝补的绒线,跟绣品原线只是看上去一样,其实内里质地并不相同。
“所以这七种绒线,我们还差三种?”林添财挠了挠脑袋:“这可怎么办?”
“不怕的。我知道哪里能有——那也是我们的老供户。就是得劳烦舅老爷去跑一趟了。”
林叔夜马上就想到了:“是花地湾罗奶奶?”
“不错,就是她。”
既然知道了有出处,倒也就不慌了,林添财道:“行,我这就去。”
这时已经入夜,林添财让刘三根去取一艘快船前往花地,刘三根道:“夜里走船,也不忌讳?”林添财道:“生意场的事,迟则有变。”
他是个很求其的人,直接在舱里躺下睡了,临睡前告诉刘三根,等到了花地湾就叫醒自己。
博雅绣庄离凰浦不远,也在广州城的东面,那花地却在广州城的西面,西关去花地近而博雅去花地远,这时天色已黑,幸亏刘三根水路通熟,沿着珠江从南边越过整个广州城,而后转入河涌,不久便见到一片黑压压的桑田,罗奶奶家他来过,因此无需问路,直接将船开到如今,踢醒了林添财。
林添财伸了个懒腰,用江水醒了醒脸便跳上岸去,在桑田中寻路来到一栋吊脚楼,拍门叫道:“罗老太太,罗老太太,有生意给你做!可是大好价钱的生意呢!”
他知道这个罗奶奶最贪钱财,深夜叩门总给给个说法,而钱这个说法无疑最佳。
叩了好久也没动静,林添财可不是个轻易畏缩的人,反而越叩越大声,一张破嗓子也叫嚷得更响了,罗奶奶家最近的邻居也在数十步外,但再这么闹下去怕是半条村子都要听到了——已经有好几条狗都叫起来了!
门内终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婆婆去我小姑家了。”
林添财听意辨音,便知是罗奶奶的儿媳妇,说道:“是罗家嫂子吧?我是凰浦绣庄的林添财,来过两回了,请开门说话。”
对方却不肯开门:“家里没有男人,不方便。”
“这……我有急事呢!烦指条道路,我去寻她老人家。”
罗家媳妇说:“我小姑家在顺德呢,住的地方又偏,我虽去过,却也不大认得道路。”
林添财心想这里去顺德找个偏僻村子,怕是明天都未必能回来!不由得焦急了两分,心念转了转说:“本要求罗老太太卖几根丝线,老太太不在,嫂子在也一样。你开下门,我将线样给你。”
罗家媳妇仍然隔着门说不方便,林添财更烦躁了,却还是耐着性子,琢磨到了个办法:“这样,你将窗户开条缝,我从窗户缝里给你。”
罗家媳妇没办法,只好答应了,林添财将三种线样递过去,一边说:“要这种线样,但要能细分的。”
没一会线样塞了回来:“这几种线样我没见过,还是得等婆婆回来了问她。”
林添财好说歹说,对方或不答应,或没主意,他也再没办法了,暗中嘟哝骂着“这蠢娘们”,恹恹回船,抱头想办法。
刘三根见他这模样问怎么回事,林添财随口说了,刘三根虽是个粗人但旁观者清,提醒道:“你塞丝线给她的时候,她点灯没有?”
林添财回答:“没有……啊!这娘们不对劲!刚才我嚷嚷到半条村狗都叫她才来开门,显然是不情不愿,看线样也不点灯,除非她有暗夜摸线的能耐,可有这能耐又说什么‘没见过’?”
匆匆赶到吊脚楼,要拍门时忽想:“这娘们有心敷衍我,我再叫门求告也无济于事!”想了一想,便寻些干柴燥叶,在吊脚楼的上风处桑田里放了一把火,没一会烟熏火燎,林添财大叫:“走水了!走水了!”把半条村的人都惊动了,赶来救火。幸好火势不大,几桶水下去就熄灭了。
罗家媳妇也吓得跑了出来,眼看火势灭了才惊魂稍定要回去,却被林添财从人群中钻出来当头拦住,笑道:“罗家嫂子,现在灯火通明,这里又有你本村男女,也就没什么不方便的了。请上几个见证,咱们进你屋里聊聊买卖吧。”又对周围的人叫道:“在下凰浦绣庄的大掌柜姓林,是个良民,也来过贵村几回了,你们当有人认得我。我因一件急事要买几根罕见丝线,这买卖只有罗家有。现在黑灯瞎火的我一个男人不好自己进出罗家,还请贵村出几个男女做个见证。”
整个花地村都是种花卖桑的,对这买卖之事最是看重,便有个老婆婆说:“人家深夜跑来买线,可见有诚心,罗家媳妇,我陪着你跟他谈吧。”
罗家媳妇却死硬推托不肯,最后逼得叫道:“不卖,不卖!我就不卖他!这生意上的事,哪有强买强卖的!”
林添财至此更确知对方有猫腻的,心想不来一招狠的断没办法破局!故意惊讶叫道:“什么强买强卖,那线我已下了五十两银子做订金了!”
罗家媳妇大惊:“哪有此事!”
村里的人也不信:“什么线能值五十两?金子搓的都没这么金贵吧。”
“可我的订金已经给了罗奶奶,约好了今天交割,只是我路上耽搁来晚了。”林添财指着罗家媳妇骂道:“你这个恶妇人,是不是你贪图钱财谋害了家婆?不然怎么不见你家姑?就你在这里叫嚣!走,走,跟我去官府一趟”
罗家媳妇大叫:“我婆婆去小姑家了!”
“罗老太太和我约好了今天交割金线,她老人家最讲信用的,怎么会这会去女儿家?大家看,我连尾款都带来了!这钱总不是假的吧?”他摸出了个沉甸甸的银元宝来:“一定是你贪图钱财谋害了家姑!”
花地村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罗家老奶虽然贪钱但的确最重口齿,又有人说下午的确还见罗奶奶的怎么忽然就说去女儿家了,更有人说罗家后生最近赌钱又输得精光怕是祸根在此,林添财原本只是胡扯,这话一说开竟是越来越像,他也不说要丝线了,扯着罗家媳妇叫道:“一定是你为了给丈夫还债谋害了家姑!走!走!咱们去衙门见官!”
罗家媳妇只是个村妇,能有几分见识?听说要去衙门见官吓得腿都软了,村里人见状更是生疑,竟都帮着林添财这个外地人要押罗家媳妇去衙门了。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行了行了,我没死呢!”一个满脸皱纹的矮小妇人挤了进来,周围人都惊叫:“是罗奶奶!”
罗奶奶瞪了自家儿媳妇一眼,对林添财道:“行了,咱们屋里谈事吧。大伙儿散了吧,这是我家生意上的事。”
眼看事主在此,先前的猜测全部成空,众人虽然不悦,却也只得一边议论一边散了。
林添财随她婆媳俩进了屋,罗奶奶也不让看茶,哼哼起来:“林揽头真是好手段!这是要把人逼死么?”
林添财冷笑:“你要是心里头没鬼为什么不敢见我?”
罗奶奶默然不语,好一会才说:“以后我家再不能供线给你了。”
林添财冷冷道:“当初我给了重金,与你约定了广潮斗绣期间,我们所需要丝线,但凡你有的都要全力供给。现在说不供就不供,生意有这么做的?”
罗奶奶回房拿了一包金银出来,递给林添财:“订金都在这里了,林揽头你……”
林添财一把挥开,金银散了满地:“人家都说你虽然贪财但牙齿当金使,所以当日我下了订金,却连契书都没拟一张,凭什么?就凭我们家高师傅说你几十年来从没负过别人的约!现在是准备说话当放屁么!”
罗奶奶捂住了脸:“老婆子知道没脸见人,所以刚才听失火都不想走出去,只盼着烧死我算了!但这丝线我是真没法给你供了,你便把我弄死,我也没办法给你!”
林添财见她眼泪都从手指缝里渗出来了,罗家媳妇也抱着婆婆的腿哭,脸色缓了缓,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奶奶摇头不肯说。
林添财道:“以我的能耐,你便不说我也总能打探得出,你何必再跟我绕这圈子?还是真要我把事情闹大么?”
罗奶奶想起他刚才的手段,情知不假,哀叹了一声:“冤孽!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