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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针 实不副名

    潮康祥这幅绣与原作也不一致,若是没有福瑞德那一遭,只怕此刻又有人出言嘲讽了,但有了前车之鉴,众人便一时按耐住了,细看那绣,不由得纷纷暗道:“好绣!不愧是潮康祥!”

    陈贵师笑了笑,道:“我庄的见解,与福瑞德不谋而合。不过福瑞德是彻底绕开了沈女红师傅的原绣,未免有些离题,而我庄所想,仍在如何补其缺。”

    众人细看这绣,见其竟用上了“做旧”法,丝绣也不是完全宗于原作,而是直追本源——也就是唐伯虎的那幅《西洲话旧图》,在立意上与其相近,选用偏黄丝布,将绣做的如同陈年画作一般。因其绣显旧,因此绣地上便出现一些岁月折痕,而那一道破痕又非常巧妙地隐藏在其中一道折痕之中。

    徐博古细观之后,亦赞叹道:“康祥之作,亦见匠心!只以成品而论,可列已出诸绣之第一也。”

    言下之意,潮康祥交出来的“答案”其实不如福瑞德,但因为完成度更高,所以综合而言列为第一。

    陈闽师心胸宽广,倒也不以为意,她自得了徐博古佳评,此刻只是想着那幅“补画”版的《西洲话旧图》了。

    黄谋于艺术上虽然通懂却没有什么执着,也不计较徐博古的言外之言,他只要这场斗绣有好结局就是了,这时满心爽畅,对林叔夜道:“三弟,看样子广茂源是拿不出来东西了!要不你就开谜底吧。高眉娘师傅当年艺压全粤,她带来的答案想必不同凡响!”

    他这句话一捧,一下子又把所有人的心思都带过去了,人人盯着林叔夜,对那位传说中与沈女红齐名的粤绣传奇翘首以待。

    林叔夜点了点头,便出声招呼,便见林小云带着李绣奴走了进来,难得这小子脸上竟局促不安。他昨晚忙了一夜才总算搞定了破绣补绣之事,今天早上拿去给高眉娘看,高眉娘看了后说:虽然夺魁无望,但应该不至于出局——所以林叔夜就把他带来了。

    谁知道今天到了现场在门外偷看,这广潮斗绣果然一个比一个厉害,广泰奇、潮丰饶的手段他已自知不如,再看到福瑞德的高妙立意后更有些自惭形秽,偏偏黄谋还在人前把凰浦抬到天上去!林小云这好脸面的人如何还好意思把自己这堪堪及格的东西拿出来?因此赖在门外不愿意进来,但偏偏表哥已经叫了,逼到头上,却也只能上了。

    众人见那位戴着飞凰面具的传奇绣娘未知,却来了这么一个稚嫩竹竿,无不失望,就在林小云要展布绣品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冷笑:“谁说广茂源拿不出东西了?”

    众人闻言望去,便见一袭青衫傲然立于门外。

    林叔夜只感到一阵恍惚,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是的,当年从京师回来接受广绣行的万众高呼就是这个身影,也是这个身影将他一步步引入刺绣领域。

    陈子艳缓步入内,众宗师、大师傅见到了她纷纷躬身行礼,口呼“尚衣”,那些年轻识浅的人这才知道来的是谁!陈子艳回来后陈家一直秘而不宣,所以除了林叔夜等少数几人之外,西关绣行竟都不知道她回来了!

    林小云本来就不想现眼,见她气派这么大也趁势闪到一边去。

    广茂源管库杨燕武惊喜上前行礼:“尚衣!你怎么来了!”

    黄谋等各庄庄主也一起上前相见,林叔夜在陈子艳经过身旁时才回过神来,叫了一声长姊,陈子艳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人已到了《西洲话旧图》前面。

    徐博古也躬身行礼:“尚衣。”

    陈子艳这一现身,众人便知道今天这场斗绣又要起变化了,心里都想:“陈家这位尚衣竟然回来了!这场斗绣要好看了!”

    虽然见过陈子艳出手的人很少,她大内首席绣师的位置也颇有争议,但再怎么样这也是朝廷认可的天下绣行第一人——这十二年来,由于广茂源的推动,陈子艳三个字在广东绣行累积下了极大的威望,这时见她现身,所有人纷纷想着:“必是昨日的变故,竟将她给逼出来了。却不知道这位大内首席能否力挽狂澜。”

    但又有人随即想:“可就算她绣工再厉害,但茂源的绣品已经被烧了,除非昨晚赶工赶出来,否则绣品毁了就毁了,难道她还能凭空变出一幅来不成?”

    看陈子艳空着双手,不携一物,向后张望也没见她身后两个婢女带有绣卷,猜测纷纷中,就见陈子艳直接伸手,拿起了挂在中间的那幅《西洲话旧图》原绣来。

    沈女红被杨锦望誉为大宗师,因此绣行中人对她的心生敬畏,她的绣品挂在那里,别人也只是斋看,若要触碰都要先净手,但陈子艳的身份不与众同,她是皇家钦点的大内首席绣师,别说这只是沈女红的一幅绣品,便是沈女红亲自来了,在公开场合也得站在她的下手——这就是政治秩序下的规矩。

    陈子艳侧了侧身,两个丫鬟动作起来,一个放下小椅,一个摆开绣架。

    众人一惊:“她要做什么?”

    却就见陈子艳不慌不忙在众目睽睽中坐了下来,两个丫鬟已将那幅绣给别好在绣架上了。

    众人一惊:她竟然要当众刺绣?直接在沈女红的绣上刺绣?

    换了别人,这样做自然是无礼,但陈子艳的身份这么做却是顺理成章——以她的地位本来就有资格指正天下绣娘。

    陈子艳一双手也极其灵巧,在绣上摩挲了片刻,随即左手捉定绣幅,右手执针轻挑,这一动众人心中就暗叫一声:“真动啊!”

    刺绣这东西,动了就不好收!若无十足把握,补绣不成就会变成毁绣。

    随即就见一条条丝线被那一根绣花针拆飞,只十几个弹指的工夫,断裂处就挑拨成绒绒的一片。

    除了林叔夜等见识过“天衣无缝”的寥寥数人之外,大部分绣娘心里都在想:“她这是要做什么?准备把沈女红的绣给毁了?”

    跟着又见陈子艳另取一针在手——别人只当是针,林叔夜却知道那是分线用的针刀!果然陈子艳取出相应的丝线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一线四分的绝技!

    “啊!还能这样!”好几个年轻的绣娘惊呼了起来。只有几个十二年前和高眉娘交过手的人心里想的是:“莫非是那一招?”

    只见陈子艳手法极快又极稳,穿线之后针尖微挑,用细线将断裂处的绒线用针上细线续上了线头,续上之后,针显飞光手如残影,只一顿饭的工夫,连换七种丝线,便将整幅《西山话旧图》的断裂处给补完全了!

    这般补绣场景,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最后收了绣针、剪了线头,两个丫鬟将绣品一抖,抖落了线头残余,交回到了徐博古的手上。徐博古伸手摸去,叹道:“毫无痕迹,天衣无缝,真个是天衣无缝!”

    杨燕武大喝一声彩:“尚衣不愧是尚衣!”鼓起掌来!

    一时间望海楼彩声雷动!

    许多人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这就是尚衣啊!”

    “闻名不如见面!”

    “真个了得!”

    “看来这些年一些传言不实!这般大本事,怪不得是天子钦点、大内首席呢!”

    尽管往日有着诸多流言,但现场看到了这等神技,一下子打消了许多人心里的疑虑——传言再多,终究眼见为实啊!便是那些旁观的乡绅贤达、丝商绣贾,看着那幅绣也都眼红了起来,好几个人纷道:“经陈尚衣这么一补,这幅绣价值反要翻倍了。”

    这一刻,陈子艳重新登上了广东刺绣界的最高峰,她睥睨全场,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了自己接受千众欢呼的情境下。只不过当年她还有些心虚,而这时却已经确信:或许自己是篡取了高秀秀的位置,但如今自己的手艺则已经青出于蓝,这个位置她坐了十二年,往后也将继续稳坐下去!

    同一个场合下,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心境。林叔夜在雷动的欢呼中只觉得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厚绸布将自己与众人隔开——他无法与这些被陈子艳折服的观众共情,甚至也找不到当初为长姊激动的心情,相反,陈子艳再现“天衣无缝”的场面反而让他心目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青衫长姐蒙上了一层以前所未有过的阴影——

    这针法,别人初见或许会被震慑住,但林叔夜却已经看过了两次,而且随之对刺绣的见识日深,他已经能分辨出内中的微妙区别,陈子艳的这手功夫的确了得,但落到林叔夜眼中却隐隐觉得她比起高眉娘似有不及,这种微妙差别不在速度上,也不在运针的流畅度,而是刺绣时的那种气势甚至韵味——当高眉娘拿起绣花针施展“天衣无缝”时,给到林叔夜的感觉就像在看二王书法、在读李杜文章,而陈子艳给予他的,却就像在看一卷后人临摹的兰亭序。

    字写得再怎么漂亮,但临摹就是临摹。

    “这个女的,就像姑姑的影子呢。”耳边忽然传来林小云的言语。

    林叔夜蓦地转头:“影子?”是啊,小云这个描述太贴切了,长姊的确就像是她的影子!

    “徐老先生!”一片喧嚣中,杨燕武抬高了声音,将众人的喧扰给压了下去:“也该给个评语了。”

    望海楼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期待着徐博古的评价。

    徐博古连连咳嗽,忙说:“老朽一介盲叟,哪里敢点评尚衣的高下。”

    杨燕武笑嘻嘻说:“本来这广潮斗绣我们尚衣是不该出手的,但昨天我们广茂源出了一点变故,尚衣为免茂源陈氏被无知宵小乱嚼舌根才来露这么一手。换了别的场合,尚衣的高下的确不容妄评,但现在既是广潮斗绣,你又是这一关的主评,说上两句倒也无妨。”

    陈子艳斜睨过来,既不怕徐博古乱说话,也不太将他放在眼里。

    徐博古沉吟良久,这才道:“尚衣这一手功夫虽然还没有解开老朽心中疑虑,不过以这场斗绣来说,的确是艺压全场了。”这句话算是承认了陈子艳这一手绝活“艺压全场”,却又留下了一个钩子。

    陈子艳眉头微微一皱,捧场不尽情那就是没捧场,她不好开口的话,杨燕武替他开口了:“什么叫没解开疑虑?绣都补得完好无缺了,你还有什么疑虑!”

    “因为这幅绣不好。”外头传来的声音很轻,却正好在杨燕武压得全场一阵静默时说出,因此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杨燕武愕了一愕:“不好?这幅绣不好?”

    在场所有人听了这话,无论是刺绣者还是评绣者,心头都感一阵荒唐。

    沈女红被誉为当世刺绣大宗师,她和陈子艳究竟谁高谁下或有争议,但她精心刺出来的绣品,谁敢说不好?

    上百只眼睛齐齐望向大门,一个瘦削的女子跨进门来,看到她脸上的飞凰面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提:“是她!她终于来了!”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却丝毫无感,陈子艳无视众人透露出的是一种高傲,她却仿佛原本就看不到,似乎望海楼的这么多人,全都是树木、是花草、是背景、是绣地,她不是傲视,她只是看不见。

    就连陈子艳,以及那些宗师故人,她仿佛也都看不见。

    她走进来的那几步路,走了多久,陈子艳就气抖了多久——明明她才是尚衣啊!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人,为什么这人一出现,所有的目光就全聚在了她身上?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

    高眉娘缓步来到徐博古身前。

    徐博古眼睛不好,耳力却反而更灵,听到了高眉娘的声音后,声带都有些发颤:“真是……高师傅?”

    高眉娘从他手里接过《西洲话旧图》,细细再看了一番,说道:“娟儿的手艺越发精进了。不过这幅绣不好。”

    一些年轻的绣娘闻言就想:“娟儿是谁?”但她们的师长却心里清楚:“现在还这样叫沈女红的小名,也就她了。”

    人群中,陈闽师出列问道:“这幅《西洲话旧图》的针功布局,俱臻化境,又与唐伯虎的原画相得益彰,哪里不好?”

    “问题就出在这里——娟儿和六如居士相性不合!”

    高眉娘将绣图举起,让门外的阳光照在绣上:“唐子畏号称江南第一才子,娟儿亦是江左刺绣第一人,以技艺而言相得益彰。但唐子畏作此图时已是晚年,历尽了生死别离、生死失意,因此其心境有着愤世嫉俗后的沉着痛快,这幅《西洲话旧图》的境意,也唯有他自己的这两句诗最能形容——”

    《西洲话旧图》包含了诗歌、书法和绘画,诗直接就是写在画的上方的,高眉娘诵读了出来:“醉舞狂歌五十年——何其肆意!花中行乐月中眠——何其狷介!尤其这句‘漫劳海内传名字’——更是狂到没边去了!不过他是谁?唐伯虎啊!他就是这样的人!

    “可娟儿不是啊,她的个性素来温和娴静,技艺虽高,却从来没狂过的。”高眉娘又摸了摸绣,说道:“我与她虽然十二年不见,但摸其绣可知其人,想必这十二年她虽然也经历了惨变,却并没有像唐子畏一般愤激,反而心境更加平和了,心如平湖,因此绣如其意。”

    徐博古听到这里躬身就是一拜:“高师傅竟然能从丝绣之中判断出沈苏州之心境,老朽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陈闽师道:“这话听着好像有理,但未免太苛,这幅画若连沈女红都不能复绣,那天下还有谁能来绣?”

    “要想找一个技艺、境界与相性都与唐子畏相当相合的人,的确不易。所以最顶级的刺绣才会那般可遇不可求。”高眉娘道:“不过巧了,当今之世,却就正好有这样一个人。”

    好几个宗师同时脱口问道:“是谁?”

    高眉娘淡淡:“不敢,就是妾身。”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就算众人猜她就是高秀秀,但当众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狂了吧?杨管库更是没忍住放声嘲笑,只有林小云两眼放光不停点头:“不错!这才是我认识的姑姑啊!够狂!”

    林叔夜眼眸中闪现着的,却是另外一种光芒。

    在哗然声与杨燕武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哭腔:“秀秀,秀秀……真个是你!真个是你!”

    一个矮小玲珑的女子跌撞了出来,几乎是走不稳路一般来到高眉娘身边,攀着高眉娘的肩膀哭道:“十二年了,你还是这般狂……‘漫劳海内传名字,不损胸前一片天’,唐解元的这份狂介,我是怎么也绣不出来的,我当时心里就想:要把这份狂介绣出来,除非是你!既生了这个念头,顿时觉得此绣处处都是不如意处,然而我如今声名已盛,留着此绣,后人或因我名不敢置否,这岂不误了后世英杰?因此便再容不得世上存在这般实不副名的不良之作了,在即将完绣之际,还是提针给毁了!”

    这番话一出来,当场为之轰动!

    听这言语,再看陈子艳徐博古等人的反应,谁还能猜不出来呢——

    这相貌平平无奇的女子,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刺绣大宗师沈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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